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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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烧槽琵琶三(下)

    中秋金夕,凝晖殿前烟花瑰绚,月华荡漾。

    “啊,放灯了,放灯了。”商王府的幼孙赵晗,嗲着那咬字都尚未清晰的童音,逐着天上连跹成绮的星斗,欢脱了开来。另有欢声片片,穿协于履裾间,撞过宫灯投下的晶莹斓影,嬉戏如游。

    “小主子,小主子,您等等奴才啊,别跑这样快。”一个小太监不迫不停的追在赵晗身后,哄声唤道。

    “晗儿,晗儿。”晗儿的母亲沈长馨也唤了两声,少妇挽髻初秾,丰盈秀郁,声声的嗔宠,眉眼间尽是满足。

    “昨儿那样的气象,幸亏今日都晴开了,才有这良辰好月呢,否则,岂不可惜,也不能这样高兴了。”晗儿的父亲,商王的次子恪郡王允诜伴在妻子旁,温蔼笑着,翩翩如沐。

    允谚与雩思和仪怀走在一处,他着一件浅翠漪明烟罗圆领窄袖袍子,腰上系着碧玉绦,头上簪两片玛瑙兰叶文簪,抹额上一片飘翠冰玉,映着那明亮的瞳眸,观睐有情。雩思着一件泼墨绡长袍,外披一件白群色素绡半袖长衫,腰系长带,蝉冠清逸,脸上带着浅浅的笑,风度温雅,偶然流谛去,似有所望,却是留意,不曾失了大方风度。仪怀着一件鸦青色绒雪纨浅交襟抱袖短衫,腰上系着晔银绡垂褶长裙,带佩芷兰,风垂花铃;头上梳着青丘髻,髻上落一枚紫晶蝴蝶垂珠胜,鬓角细细的,跹若丝柳;顾盼之间,既是高兴,又有那不能纵情的忧悸,如影随形。

    足下滚来一枚流苏重重的绣鞠,允谚忙拾了过来,仍轻轻地踢了出去,带着些欢快,绣鞠很快滚入跹错的纨绮间,不知叫谁拾了去。身边“噼噼啪啪”地响过一串焰火,仪怀和雩思都捂着耳朵闪避了几步,年轻的面庞上喜笑无拘,一时无忧。

    烟花在天上一丛接一丛地绽放着,消逝着,曳下五色的星尾,扑簌另一场欢娱,流光不度,世人无知。

    方走到凝晖殿长阶下,便有一个内监迎了上来,顿首一礼,向三人道:“两位殿下,吴公子,想必三位也知道了,这次中秋宫宴,一应歌舞就在沁霓河上,河边荟锦轩连同东边的叙月廊,正是观景赏夜的好去处。恐亲贵们不便,尚宫局特安排奴才等在此迎候,为殿下等引路。”

    “哦?我倒还当仍要往清光殿去呢。”仪怀望着前去的人群,漫然道。

    “是!”那内监又一俯首,恭应道:“清光殿于今岁四月中用过后,现下正在修缮,故将宫宴移到荟锦轩叙月廊一带,尚宫局已着人往各府中传过话了。”

    “是呀,姐姐竟不知么?”雩思温文一笑,向仪怀道。

    “没大在意呢!”仪怀浅笑着摇了摇头,仍故向前,仪容淡淡。

    允谚“呵”地一笑,有些快意无羁地,道:“我瞧这安排倒是好的,荟锦轩连叙月廊一带,台楼迤逦,疏木掩映,又有金樨点缀,芙蓉临水,一时画舫摇动,映着水中粼粼的波痕,恰逢今夜,清辉剔透,岂不似泛游星河,倒映琼楼,又像在水中,恍恍惚惚,身轻如幻。我只这样想想,便觉得新奇的紧呢。不比那清光殿,年年都去的,有什么意思。”

    仪怀抿嘴一笑,半望向允谚,慈声道:“你哪来这许多新鲜的说辞,想的倒是不错,我便想不到的。若写在文章里,也不失绮丽,只是……”

    “只是我懒,再懒得动笔的了。”未等仪怀说完,允谚便接道,脸上依旧挂着青葱的笑意,自嘲亦喜。

    “谚兄最是谦逊了。”雩思亦俯勉一笑,道。

    “我哪有什么谦逊的,呵。”

    雩思笑着摇了摇头,再不言语。

    “你们是……”仪怀脸上亦绽出了慰心的笑意,又顿住了,望着眼前渐次堂皇深阔的殿宇,眼中捕追着悠渺空中的灯火焰影,一时也缈缈,又觉得格外的满足,说不出来的。

    “我,我,真不知这样的日子,和你们在一处的日子,还有多久……”

    “诶……”雩思半张着口,亲敬望向仪怀,不知作何言语。

    允谚知晓仪怀近日所忧,故开解道:“姐姐又多心了不是,你不过是出阁,且不说皇伯择的人家如何,姐姐是郡主,若日后不开心了,也自有区处,不比寻常女子,又何必担心许多。”

    “呵,哪里话……”仪怀淡淡一笑,脚步也加促了些,就此揭了过去。

    “谚兄……”雩思望了望仪怀,又望了望允谚,翼翼地。

    “呵。”允谚暖洋洋地一笑,拉了拉雩思的衣襟,一同向前去了。

    三人说着话,已离了赏春抱夏等处,再过殢香坞,便是叙月廊了。远远地看到沁霓河上泛着五色的粼波,花木掩映间,愈似洞天弥霞,漱洗晶莹。舫后笙箫已在调试,丝管靡靡,花香沉醉,月纹度水而来,横陈兰桨下,皎皎莹腻。

    那内监将三人引至一花荫宜人处,恭请道,“殿下,公子,三位就在此坐吧。那边是恪郡王一家和商王府中的几位小殿下。”

    原来这叙月廊虽名为廊,实是一带画栋迤逦的长厅,满地铺着笔意典雅的花木内画花砖,廊周桂树成阴,远近地隐隐地听得流水淙吟,与荟锦轩东西相对,中间嵌着沁霓河,良宵花月,恰共此沉绵。

    那边恪郡王夫妇并允谧允谐等向这边微微颔首,遥以致意。这边三人亦是浅笑以应,仪怀侧过头半合起眼去听那清水流石声,悠悠渺梦,一时捱过。

    一时间,水上歌吹缓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恰听你良辰畔,卿卿耳语,向那天飞去,长天,雁去。曾听得塞雁惊行,不论其他,何曾知这楼中人,空结了怨慕,三春三秋。”

    “这演的,小楼吹彻玉笙寒吧。”雩思摇了摇扇子,淡淡地说道。

    “这般怀人的调子,果有秋意呢。”仪怀噙雪一笑,接道。

    “这是秋笙素的声音吧?”

    “不是,这声腔似是秋月丹的,他向来是习女声的。”

    “原来如此,我好似是见过他的,没大留意。那一会儿娉婷出场的,总不见得会是他吧,呵。”

    “且看着不就知道了么,呵。”

    那边桌上也议论了起来,只见沈长馨微张着秀颈,盯着那被五色霓光映得潋滟如幻的水面。晗儿抱在乳母怀中,亦是专心一意地望着河上,稚眼留真。管弦愈停愈出,揉吟顿挫,飘落向烛心,蓦地一恍,定睛又复晶明。

    如此烟缠,又唱了一会儿,再不见什么聘婷美人,声息愈泯,竟连灯火也渐黯渐灭了,只留一弯皓月,清清皎皎地汪在水中,照烛船若隐,映琼梁摇曳。

    “呵,这戏只唱一半,可是新鲜了呢?”允谚扣扇笑道。

    “回殿下的话。”近处一个宫人闻声躬前道:“这原是皇后娘娘吩咐的,近来少见上佳的本子,倒不乏雅韵悠长的唱段。整本的戏目演来无聊,不如择其一段,中秋好月,赏的不过是个意趣。”

    “皇后娘娘竟还亲自操心这样的微末之事么?这用意倒是,很费心了。”雩思略顿了顿,笑道。

    “弟弟想来少与宫中往来,故而不知,咱们这位皇后素喜乐舞,又通诗书,在些许事上有心本不足为奇。”仪怀说着,拈过一块松子蒸糕呷了一口。

    “原来,如此。”雩思微微低下了头,望着地上影转晶莹的琉璃画砖,不知又思量到了什么。

    “姐姐以为如何呢?”允谚忽问道。

    “什么?”仪怀抬起头来,仿佛是惊。

    “姐姐方才说到皇嫂素喜乐舞,又通诗文。我还听说,姐姐从前与声乐署的秋笙素交好,后来……”

    ”呵。“仪怀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允谚的额头,顽真道:“总之,我说的是好话。”

    “我也这么觉得呢。”允谚望着仪怀,澄然的笑意淡淡地泛起在唇边。

    说话才罢,再一回神,才觉水上箫声已渐渐入境,竟不知是何时起的。只见自轩槛树荫中游出一青舫,舫无雕栏,四面临水,边上一块圆圆的黄岫玉影壁,灯辉月照之下,玉中跹纹隐现,云絮绵连,有如天上银盆,却是真切的太过了。

    随着七弦轮起,泛音弹水,“月中”也娜起一影,两扇影壁间,裳袖如流水流云,化柔化潇,稍不曾滞。瞧不清真容,更失了肢骨沉重,轻盈只似仙羽离寰。

    “好俊盈的身段!”轩廊中自有人赞道。

    “月中仙子,必定就是嫦娥了?”

    “嫦娥?那舞着舞着必定伤怜,相思无尽呢,呵。”

    “哼,声乐署也就这些花样了,故弄玄虚了半天。”

    众人正说着,只闻箫声倏地一收,继琴音出清,挑搯无滞,那月中的婵影愈是自顾自地舞着,毫无怨怜之意,更无自伤之态。咫尺之间,御然飘逸,弃人世更别数重霄汉。

    “许就是嫦娥呢,说什么碧海青天夜夜心,离了生老病死,想想都觉自在,桎梏中的凡人,倒替她操那心,可怜她呢。”

    “岂不知,她要如何可怜咱们呢!”

    “呵,我瞧你们啊,越说越远了,既如是说,她岂会有那凡心,还操心可怜世人呢!”

    “好了好了,都快看戏吧。在宫中说话,还是当心些好。”

    “月中”投下的晶莹在水上褶荡着,岸上夜光美酒,醉里星沉。不觉到了尽处,月中人将纤腰一回,一时倾黛虚与,化帛无迹。弦音亦渐渐离渺,还未看足呢,已是游却不见了。空余一痕月纹,是真正的月,在梢头淡淡的,依稀旧识,倩人温暖。

    允谚将头支在一边胳膊上,神情懒懒的,恍若有怅。

    “又怎么了?”仪怀添过一杯热茶,拍过他的肩,温情询道。

    “有些累了……”允谚应道,目光仍向着那低淼的水上,笑不出声。

    九。

    远水潺湲,这是他在梦中看到的意象,醒来便只剩一捧月光,掬碎清凉。

    “王爷,可是回家?”宫宴已散,丹朱门外,奚廷牵过来时骑的两匹马,在侧询道。

    “暂且不回,我想去……”

    “弟弟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叔父和婶婶挂念。”允谚一回头,却见正是仪怀,正浅笑盈盈地温嘱道,身旁她的贴身侍婢织云正将一件云青地百草绣薄毛斗篷披到她身上。

    “知道了,姐姐先回去歇息吧。”允谚顽皮一笑,衍应道。

    “呵。”仪怀笑着,自登轿去了。

    清辉遍照这天街,重又车马充衢,热络了起来,但终究是归去的蹄音,银鞍泠泠的,绮陌香尘间,不及来时忱。

    “去红袖里,娉妆楼罢!”允谚说着,亦回身上马,扬尘去了。

    “是!”奚廷自也伴随着,渐驰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