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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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烧槽琵琶二(下)

    那日送雩思走后,允谚便在家中浑过了一日,想起那金莲台的事,又将自奉宸馆带出的那册《府册》寻出,细细地翻看了起来。他手中的这一辑《府册》,载的尽是十国旧物,有南唐的烧槽琵琶,夜骊珠,金缕鞋;后蜀的珊瑚笔,分鸾镜,玉树花冠;吴越的香……珍妆异宝,不一而足,更注解时光,如梦似幻。他看着看着,渐渐心眩神迷,不一会儿,竟枕着那汝窑抟云枕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院里都张了灯,红黄溢彩的琉璃影,盹眼间瞳孔朦朦约约的,一片暧璨。小青自外钩起那沁碧湖珠帘,庄柔地唤了声“王爷”。接有两个婢女捧进盥具与梳奁,服侍允谚起身。

    “现在什么时辰了?”允谚问道,任凭婢女们梳洗收拾,眉心微蹙着,眼中朦朦的,不知在思量什么。

    “申午二刻了,王爷。”小青柔睐一笑,应道。

    “嗯!”允谚点了点头,又道:“你们也不用辛苦了,我想出去走走,不想吃饭。”

    “是!”小青点了点头,又回身向身边一个小婢道:“吩咐下去,不用摆饭上来了。”那小婢应着,遂往外去了。

    梳头的婢女正自奁中取出一副纹樨珈,允谚摆了摆手,自牵过一根雀羽绿的垂珠锦丝带子着人系了。又脱去那睡皱了的衣服,换了一身风漪纹莹水绡的袍子方出门去。

    “王爷,你果然要进宫去。”出了王府,奚廷方惴惴地问道。

    “嗯,是啊!”允谚四地看着,心意亦不确,只被那好奇勾住了心绪,一心想去探的。或许好奇之外还有些别的什么,牵挂而憧憬,他也说不清的。

    “王爷,哪里不好玩的,偏要去那地方,宫里规矩多,这会儿天也晚了,虽说您年纪小,也没什么,毕竟有些莫名的。而且……”奚廷追在允谚身旁,喋喋地劝道。

    “好了,没事的,啊!今日翾珺姐姐也在宫中,我就说她找我好了,左右不打紧的。”允谚说道,手中摇着一柄若檀骨冰昙绡折扇,满脸的嬉兴,展眼蕴藉。

    汴京已入了夜,自王府到宫城一带,楼台灯火,香车绮尘,又有游夜的年轻士女,竟靓新妆,盈盈暗度。时近中秋,处处彩幢迎装,剪纸新贴,连帧的月宫剪纸映着琉璃轩窗内往来的倩影,笑盼韶颜,多少烂漫。桂子已沉,曳金风坠下丹墀,空中飘满了那馥郁雍容的气息,说不尽的印象陶然,玉都华秾。

    允谚眼中朦朦的一湿,想起这时光,手中挽起一捧,不知是新生的秋月,还是隔世的流萤。

    “王爷!”奚廷惊声一唤。允谚蓦地抬头,原来已到了丹朱门外了,再往里便是内宫了。时光警然苏醒,留下天威沉沉的宫室,寂人无语。

    “王爷,我还是在此处等你。”奚廷住了一住,向允谚道。原来丹朱门外一列平厦,便是供不便入宫的贵戚亲随们歇脚的。

    “好!”允谚回过头,像往常一样地叮嘱道:“你自己寻个避风的地方,别着凉了。”

    “嗯!”奚廷咧着唇笑了笑,又压敛住心绪,眼中直直地,道:“王爷早些出来!”

    “知道了!”应罢,允谚自摇着扇子走了,走近丹朱门下,与迎来的侍卫简语了几句便入内去了。

    进了丹朱门后,允谚便径往荟锦轩去,途中经晌春斋,抱夏轩,摘杏渚等,总是入夜灯阑,风定人静,偶有昵影偎窗,也是窃窃的,恐被人惊了去。

    允谚走着走着,身周渐凉,况兼石砌上晚露生滑,一个稍趔,竟差点跌了下去。忙扶定了手边一块墨缕冻石,再定眼看时,已到了沁霓河岸漱玉桥边了。举目望去,只见眠涩的月光下,沁霓河上素波如练,荟锦轩娇偎在水边,槛幔迤逦着,裙钗盹褪,妆却肌雪。

    “允谚哥哥!”允谚闻听有人唤他,肩头又被重重地一拍。旋惊地一回头,只见竟是适霁,正站在他身后数武处。

    适霁穿一身杏青色的绉绸袍子,轻带拂膝,翡冠吐珠,项上带着一领赤金玛瑙樱桃项圈,双颊红红的,眼中似是惊慌。

    “适霁!”允谚忽然安心似的,头上都沁出了一层热汗,但惊思又觉有异,觑适霁形容亦怪,遂问道:“你,你不是还在卧床么?怎么又在这里?”

    “我,我……”适霁一脸的慌张,一手,不知所措。

    “你没事吧?”允谚睁大了眼睛,一心只顾打量适霁,不防已退到了水边。

    “允谚哥哥,我,我……”适霁又向前走了两步。允谚跟着后退,正碰到一块滚圆的卵石,脚下一滑,即向后倾了出去。适霁神眼俱慌,也跟着扑了出去。

    “啊!”的两声喊叫在空中乱织成了一片,和着张弛铺打的水花声,惊破了这夜的安宁。

    旋有近处的宫人和侍卫闻声而来,见是允谚与适霁落了水,都忙着去救,又遣了数人分去延佑宫与崇庆殿禀报太后与皇后。

    “小殿下的脚被水草缠住了,一时脱不出啊!”

    “小公子的手也被水草缠住了,万一拉的急了又恐伤了公子。”

    “别废话了,赶紧把二位小爷救上去,出了事儿谁都担不起。”

    “诶,说来也是奇怪,方才看桥上没人啊,要是在水边落的水怎会有这样大的动静?我听说啊,我听说……”

    “别胡说了,许是你没看清呢,这大晚上的。怪力乱神的话,可不该胡说。”

    议论渐渐止息了,长河黯淡,天边星晕朦朦,透过这时光,娓娓默默。

    六。

    抬眼合眸,碧落黄泉,飘飘不知路何止。

    这是一个霓光璨漫的视界,允谚和适霁在水中看到的视界。时光蓦然回溯,只是他未想到,再触手时,竟会是这样的温度。

    那样纯洁的倾慕与爱,那样勇敢自由的魂灵,纵然逐水决殇,也决不会留下怨憎。

    水晶帘开,就前铺开曳地的华裳,莹恍珍璜宝坠,俛首步颤瑶冠,莺飞春殿,满目珠玉,虽在眼前却是怎样也看不清。柔旖的身躯款款一低,向着影中的人,唇绽樱颗,娇爱倾世。

    “娥,娥皇么?”明知幻间,瞳眸隔世,莲心滴露,露瓤天光。他在胸中嘶哑着,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天香留凤尾,余暖在檀槽。国主,真是一把好琵琶呢。”

    “再怎样好的琵琶不过是把琵琶罢了,惟卿无双,才是举世之珍。”

    拨动琵琶,四弦如裂,舞彻金莲,金莲翻却。华粉朱颜,凤阁龙楼,逐着这裙摆,流水飞逝,霄汉喑哑。

    “铿”的一声,弦裂轸脱,玉石焚烟。

    舞裙的颜色也越来越深,最终成了嫣嫣的一朵。瞳孔中,缓展水袂,停云流目,眸心烈烈,烧灿云霞。

    他说,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笔如珠玑,心宣明月,举首再仰时,长天仍皓。

    “国主……”这痛苦的一咛,身后荷瓣香逝,清嫣入水。

    不知过了有多久,知觉冥冥,涉岸茫茫。芦苇荡荡的水边,长河星沉处,有光在唤他。那光一点点地张开,渐次张满天地,而后朦朦绰绰,流动的光晕间隐约映入了琉璃灯壁上的工笔丹彩。允谚缓缓地睁开了眼,额顶摇摇的,金飞旋斓,他想起那抓不住的裙摆,定神看去,却见是床阑上的绣球垂下的束束流苏,正縠动着,依依漫漫。窗闱外灯烛浑沉,想来入夜已久。

    “醒了,醒了!小王爷醒了。”身边一个宫女放下盛了热水的铜盘,回身呼道。

    “灵玉,漱心,去禀告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悦心,去叫陈太医。”

    一阵琅珰蹀足,宫女们应声而去,仍留下十数人,内外环伺着,都紧张地打量着允谚,一毫不敢怠。

    不一会儿陈太医便来了,太医重新搭过了脉,说了句无碍又叮嘱了些加意保暖的话便退到外间开药去了。允谚半坐在床上仰首神游着,不觉瞑瞑,身边应候的宫女只当他要睡,忙轻手轻脚地在那绸衾又添了层丝被,他一心耽兴,故也不做理会。

    不知过了有多久,皇后绾绾才姗姗地来了。

    “皇后娘娘!”宫娥们联绢行仪,一时帘搴声动,重瑶缀曼,允谚亦不得不为这动静牵扰。云屏贝山间瞳影一晃,甫一睁眼,只见绾绾已步了过来,在近处立住了。

    “皇,皇嫂!”允谚的目光不禁一避,私觉做错了事情似的。他懒懒地扯了扯衾被,待要起身行礼。

    “免礼罢!”绾绾颐声一禁,眸光泛泛地一落,罥眉又懈,柔缓了神情。天圣七年,她也不过才十八岁。着装意致清淡,总不若宫中其他的少妇,常是通身雍华的绫罗。是一件白群地淡烟縠浅交襟坠袖衫子,烟縠笼着内衫上绣笔跹跹,葳花轻摇,纤腰上系一条鞢绿罗滟水褶长裙,靥不敷粉,唇脂若无,头上绕黛成髻,髻随步颤,肌骨盈盈。

    “谢皇嫂!”允谚析齿一笑,敷衍过这尴尬,总怕被问起,一时难应。

    绾绾瞧允谚这谐趣无邪的样子,不禁想起多时未见的弟妹们,一时觉得可亲,玩心亦起。遂纯浅一笑,问道:“小王爷与徐家少爷定不会平白到那水边,可说与本宫听听,有什么缘故?”

    “啊?”允谚未料到绾绾会如此发问,随即一怔,但看她形容可亲,眸光清澈,遂也松懈了紧张,先抓着头发笑了笑,应道:“皇嫂这样问,臣弟倒不好应答的了。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怕说出来皇嫂不信,再则,皇兄从前也说过,怪力乱神,不可信口。”

    绾绾听允谚话中提及赵祯,心思自然一紧,顿了顿,方款款道:“你皇兄,非是迂腐,不通情理。只是宫中人事复杂,恐有心的人借故发挥,有所贻害,才这样叮嘱你们呢。”

    “诶……”允谚应道,乍瞥见绾绾低眼,一瞬间的流露。不禁想到那幻中见到的目光,锦簇宫闱,君恩眷念,颦笑偎语,流光已碎。不,不会的,眼前之事,何拟殇幻,况都是他身边的人,皎洁珍贵。他忙醒了醒神,看定了眼前。只见晴柔正轻挽着绾绾的手,驯劝道:“瞧小王爷这样子,该是累了。娘娘,我们先回吧,想来贵妃娘娘去探候徐公子也该回了。我们先走了,也让小王爷再歇歇。”

    “嗯!”绾绾点了点头,又温向允谚,道:“那小王爷先歇着吧,我这就去了。有什么事就吩咐灵玉漱心她们,明日自有人送小王爷回家。”

    “嗯,谢谢皇嫂,谢谢太后。”允谚低了低头,点首应道。仍是那乖逊的声吻,不却好意。

    “走吧!”绾绾又庄婉一笑,不等允谚起身再礼,便扶着晴柔的手出去了。

    绾绾走后,允谚周身松泛,故倒在枕上,又望起了那绣球上垂下的流苏。是夜何等无聊,惟望梦来消遣,却怎样也睡不着。数着烛花,又闻漏声,暗地迢迢密重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