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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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烧槽琵琶二(上)

    拂晓,允谚懒懒地抬起手遮了遮那透幔而入的天光,才自梦中走来,一息尚温,却已忘了冥蒙中那迭荡的历见了。

    “王爷醒了,你进来吧!”是小青的声音,语音才落便有一人拂帘而入,身影依稀,似是奚廷。

    “王爷,王爷。”奚廷才进到里间,便伏到床边唤道。

    “什么事啊?吵吵嚷嚷的。”允谚侧首一哝,眼睛仍闭着,是初醒时的疲懒。

    “王爷,徐家公子病了,就前日散戏以后,好像是失足落到沁霓河中去了,回去就染了风寒,又好像严重些,一直卧在床上,不知是怎么了?”奚廷说到,双眼炯炯的,一面扯了扯允谚的被子,有些兴奋似的。

    “他病就病呗,与我什么相干。”允谚懒应道。

    奚廷接道:“王爷,是在荟锦轩附近落的水,我还听说有些别的蹊跷呢。王爷想啊,好好的,身边又有人跟着,怎会平白落水呢?本来太后宫中的姑姑要寻了徐公子身边伺候的人去问呢,因徐公子病了,大长公主着急,这才罢了。”

    荟锦轩,蹊跷?允谚忽地想到昨日戏间适霁与雩思的一番闲争,再想到金莲台,那若有若无的幻悸,神智留意,这才渐渐地清醒了过来。

    过了一会儿,允谚方问道:“那适霁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咯。”奚廷吐了吐舌头,又道:“吴公子一早便带了两卷画上门,这会儿正在听雅轩与咱们老王爷一起赏鉴呢,王爷可要一起去看看?”

    “外面候着!”允谚枕着脸笑了笑,打发奚廷出去了,方换过小青并诸婢伺候起身。

    前夜霖雨潇潇,院中池塘都涨了水,是日虽天朗气清,却也染了寒气,一阵新凉。允谚自择了一件画竹叶淡青罗单袍,内搭杭罗中衣,头上束一根玄龙纹抹额,上缀一方玉。出门时看到花案上横着一把烂银绡象牙骨的折扇,觉得还算合眼,便顺手带了出去。

    “这山水啊,我还是更喜欢青绿淡笔的。世人都盛慕金碧山水,浓墨重彩,江山辉晔,确是气象不凡。青绿不同,大青绿尚有些秾丽,小青绿则更为清秀,隽逸,写意尘外,兴焉怀抱。”

    允谚才走近听雅轩的廊间,便听到父亲在轩中说道,语声儒雅沉静,温和谦睿。他孩童似地一乐,心性忽跃,竟跳过门槛忙不及待地进到了室中。

    “谚兄!”雩思一向谨雅知礼,见到允谚忙俯身一揖。他穿一件雾蓝绡山水纹斜襟袍子,里面是本色斜纹绡单衣,腰上低低地束着一根空色垂縠带子,发上簪一根润莹莹的洛玉单钗,颇有些闲散名士的款泛,但到底年纪还小,抬眼说话间,眸水青涩,露出了稚气。

    允谚亦顿了一顿,不好意思似的,也忙秉着扇子俯身还了一礼。

    二人相互问毕,雩思又自手边的湘竹几上展过另一轴,犹豫着,方咬了咬唇,向元杰道:“舅舅,我近日还得了一幅石榴花,一样没有名款的。外甥眼拙,看此画尚且过得去,还请舅舅高见,替外甥赏鉴赏鉴罢。”

    “你也有些太过谦了,赏画作画,本就出于情性愉悦,修心养性,目之所见,怡心怡神便是好了,哪有什么眼拙不眼拙的。”元杰一面说着,一面接过那画,小心备至,惟恐稍损。他家常穿着霜雪罗直身袍子,腰间无束,带系明璜,发间簪一根杏叶玙玉簪,风度简致,端睐有情。

    雩思与元杰说话间,允谚自向元杰身后的檀烟流水案上瞧了去。那案上宽陈着一卷,纸泛轻黄,淡彩流疏,想必就是二人方才在论的山水了。允谚细细看去,只见画上低丘连绵,向远渐无,中间一带清溪,有小舟轻盈,片叶沾蒿;笔法流畅,如行云无拘,设色自不必说,且构景清致,兼意象邈远,正是一副上乘的南风小品了。

    另一边,元杰捧着那石榴图称赏道:“这石榴也还不错,笔意工整,又不限于涩滞,条干皴进了青碧之色,倒有些望朱成碧的意境在其中。”

    “不过……”元杰顿了一顿,向雩思笑了笑,方接着道:“不过,格局还是有限,细中见疏,构景亦不够稳健耐看。不是思想不到,倒是那执笔的人,功力未淳。不过眼界既在,若勤勉日进,后境必不可期。既没有落款,想是出自闲兴。”

    雩思脸上红过一阵,不禁低了头,又忙恢复了神情,谦仰道:“舅舅妙赏,如我这等粗心,毕竟瞧不出细处。或如舅舅所说,并非全是粗心,还是功力未到,眼界自然不足。”

    允谚也走到父亲身旁瞧了瞧那石榴图,在他只算是看得过,无功无过。旋向二人偷瞥了一眼,又忙掩口侧过,未笑出来。

    天光透过金线针滴的暖色缂丝帘层层地筛了进来,流进轩中安陈的古物们那些精心的镂痕錾纹中,年深月久,蜿蜒无际。

    自轩中辞出后,允谚与雩思一道走着。出了,又穿过了一叠倚壁的桥廊,雩思方道:“谚兄,实不相瞒,那幅石榴图正是小弟所作了。听了旁人的话,特意做旧了,拿来与舅舅瞧的。”

    允谚仰头一笑,开朗道:“我已瞧出来了,父亲必定也瞧出来了。父亲赞你眼界既在,劝你勤勉以进呢。”

    “让谚兄和舅舅见笑了!”雩思大方一笑,让道。

    又走了几步,允谚方侧首望了望雩思,问道:“适霁,怎么样了?”

    雩思沉着应道:“我昨日去看过他了,其实已无碍,但未防宫中问起,自然还是声称卧床不起。”

    “这样……”允谚好奇未尽,却又不知该如何续问,便这般凝住了,低头若思。

    雩思似瞧出了允谚的心思,故缓缓张口,接着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的。也是适霁他,自己浑想了。谚兄你是知道的,徐家乃南唐旧臣,从前家中旧婢,便是自南唐一路来的。如今半百岁月都过去了,尚有垂耄老者,或是先人旧载,谁知道他的,听了些金莲台的惊奇传闻,便一定要去看。那日我未陪他去,他如何落水的,我是不知了,但我昨日去看他,问起来,他也说什么都没有的。这种小事,说到底不过是玩闹,想来太后不会在意的,就是问了起来,也只出于客气,还有就是宫中的规矩了。”

    “你说的也对,我是有些好奇,也,不过是好奇罢了。”说罢,允谚俏皮一笑,便将此话揭了过去。

    “那谚兄可要去看看适霁?”雩思又问道。

    “不去了吧,你晓得的,我不愿去徐家!”

    “嗯,也好!”雩思安澹一笑,眼中似藏了什么东西,但只睫影一摇,回意温文,到底未露出来。

    “问,莲台涅火,灼灼燔烈,来世痴心。作弄场殉身曲,无双舞,放声歌了,曲终人泣。”

    杳语空灵,如慕如控,是府中的声伎在芷水边的清衡馆内演习新曲呢。

    连亭中的女旦背扇向这边一顾,恍皓齿琼恸,探俪惊翾。那艳影投在水中,旋又被搅乱了。只留下五色的锦漪,映睐这天光,又一场晴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