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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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秋风一梦遥

    乱签如漱,摇摇倾坠,绾绾从旁看着,视听忽冥,拳心莫名一紧。

    “得了,得了,呵!”舒窈欢唤道。玉蔻一直在旁盯着,这时忙拾起那落签,念了起来。

    众人都觉好奇,故屏息凝睇,舒窈不惯这样众目环观的,一时竟有些红了脸,只向四处望着,蹙带难安。

    “上元观灯,月浸严城人望仙。”玉蔻将那签子翻覆过背面,接着念道:“得此签者,姻缘偶系,座中同辰者陪一杯。”

    允谚点了点头,随口道:“话是好话,只不知可灵验!”

    舒窈怀揣私绪,惊异之处,自不必说。煜臣听了,心下亦不觉一动,牵念思引着那徊寰的空灵声歌,竟生了些说不出的迷信似的,深绪愈幽了。

    “这听着倒是好话,只不知,谁与我们二小姐同辰。”玉蔻抬眼盼向众人,笑道。

    “我记得,茉昕是与二妹同辰的。”煜臣笑道。

    “好,我陪二小姐喝一杯!”茉昕笑说着,已斟过一满杯初温的新酒饮尽了。

    “好,谢谢茉昕了。”舒窈自也抬杯饮尽了。

    “接下来,该大小姐了。”玉蔻说着,便将签筒递与了绾绾。

    “玉蔻,你先掷一个吧。”绾绾温言道。

    “我,我不要,大小姐,还是你来吧。”玉蔻摇手却着,

    舒窈抬眼望了望玉蔻,善解道:“姐姐,你来吧,这丫头有些倔性,有时说不动的。”

    “好!”绾绾素不强人,故接过那签筒,瞑目掷了起来。

    一签落下,舒窈拾过念了起来,竟是“道韫咏雪,纷纷飘落茫茫地。”背面则是:“得此签者,堪咏絮才,下位者陪一杯。”

    舒窈一面点头,一面道:“这倒有些准的,姐姐可不就是咏絮才。”

    “浑说!”绾绾牵过杯子,只薄饮了几口。

    “我与娘娘喝一杯!”原来绾绾下位处便是茜夕,闻听此语,当然欢喜陪饮。

    “茜夕,你来!”舒窈望着茜夕,邀道。

    “我也不掷了吧,该我陪饮的,我陪了便是!”茜夕大方笑着,亦辞道。

    “茜夕姐姐多有顾虑,我来罢!”碧漪将签筒抱了过来,顽憨笑着,便掷了起来。

    蓦地签落了,茜夕遂拾了起来,念道:“玉兔仰桂,碧海青天杵臼声。”翻过却是:“得此签者,岁深月长。碧落无边,座客看过即是,不必饮。”

    “不懂!”碧漪抿嘴笑着,顺手将这签投回了签筒。

    接着便是饮秋,待得了签,她自念道:“灵芸织素,夜来幽梦还故乡。”夜来幽梦还故乡,饮秋捧着这签,若有所思。

    允谚将这签自饮秋手中轻取了来,辗面念道,却是:“得此签着,情天不度,座中同情者陪一杯。”

    “同情者,这签文倒有些深处。”绾绾这样想着,悄然而叹。

    “自是我来喝了。”允谚望了望饮秋,自斟满一杯,坦然而尽。

    “我也陪你们喝一杯。”煜臣也自斟过一杯饮了。

    饮秋意悠悠地,捧杯看过这二人,一面想着那话,心血如滴。待他二人都饮毕了,才仰颈一气喝了。

    “王爷,该你了!”奚廷跃跃申言道,掩不住的好奇。

    允谚也掷了一遭,翻心铿案,拾起却是“天台路遥,流水落花春去也”

    “背面呢!”奚廷忙不及待,又不大相信似的。允谚翻过那签,只见写道:“得此签者,浮生一梦,上下位者各陪一杯。”

    “不准不准,王爷天皇贵胄,哪来这样的晦气话。”奚廷连忙急道,眉心都拧在了一处。

    “玩笑罢了,何必当真发急!”允谚不以为意,自斟酒喝了。

    “倒又是我们三人一道喝呢!”饮秋笑了笑,抬腕取杯,煜臣不知何思,自也饮了。

    “来,该你了。”允谚将签筒向奚廷推了推,奚廷却不动,攒蹙着眉眼,似是懊恼地,道:“我不要捣弄这个,搅人心情。”

    煜臣接过签筒,随意一晃,立得了一签,俯眼念道:“汉南种柳,行过依依相留岸。得此签者,山回路转,自饮一杯。”

    “公子这个怎生解?”茉昕凑前疑道。

    “想来也不必解,喝酒便是了。”煜臣到此已是第三杯了,眼前生出些飘忽的醉意,身如絮轻,恍惚物外。但到底只是恍惚,一低眼便看到那空了底的酒杯,处处阑珊。

    窸风于楼下料理事务,翘儿在一旁烘茶,无心参戏。便只有茉昕,跟着掷了一番。兰悠抬过那签,引舒窈替茉昕念道“玉楼生烟,美眷如花百年长。得此签者,终身锦幄,下位者陪饮一杯。”

    茉昕霎地红了脸,不觉拈紧了衣袖,目光也盈晃晃地,生羞难掩。

    舒窈念罢,爽然一笑,见茉昕神色如此,也不打趣她的,只笑道:“茉昕,方才你陪我饮了一杯,这会儿,我陪你饮一杯。”

    “多谢二小姐。”茉昕忙端敛神情,笑应向舒窈,也举杯饮尽了。

    玉蔻立于香案边,慢觉室中闷郁,遂转身去推窗。沉扉豁开,霎迎来潇潇,霞绣满天,一时间,渺江阁立晚,尽孤帆逝远。

    凉风灌顶,众人皆顿时清醒了,这风吹了一会儿,又生出些凉意,只好又合上了那窗。窸风自推扉入内,步至煜臣身旁,回道:“公子,那边吕大人已准备动身了。”

    “好,你也坐下再吃些点心吧。”煜臣温和道。

    “嗯!”窸风应着,便在奚廷旁坐了下来。

    允谚望了望煜臣,道:“我看,我们正好再行一次令,吕大人先走,也不必争在他前的。”

    “正是这样的了,我们再说会儿话。”煜臣乍乍地听了这行讯,心中不舍愈浓,故捧起了半温的酒杯,又淡饮了半杯。

    “翘儿……”饮秋才轻轻地一唤,翘儿旋会意,动身将盛酒的拱月盏端至红炉中温上了。

    “我看煜兄有些醉了,神情都恍散了。”趁温酒之际,允谚如是说道,本来半是打趣,说罢偏觉出些散席的清怅,兼有垂晦的夜自窗隙间露了出来,幽幽的一条,却是无边。

    绾绾温矜一莞,道“这样也好,上船闷头一睡,今夜也就过去了!只不知,明朝一睁眼,就行到哪儿了?”

    煜臣也自想着,应道:“明日一抬眼,当然还是在船中,水上。”

    允谚盘算着,接道:“明日,只怕也该到新郑了,总是离了开封了。”

    舒窈也关心得很,遂跟着问道:“哥哥到哪里转乘陆路啊?”

    “到信阳转陆路,到了江城还要下马登舟。”煜臣耐心应着,似已游过了这前程山水,在飘忽然不知存在的一处,倒也有些化生游栖的意味,浩浩的时空里,那渺莽的一踪一迹。

    “酒温好了。”翘儿温静上前,执着拱月盏,先在舒窈的杯中斟了半满。

    舒窈闲性掷着,已没了初时的兴奋,“哐啷’”的一声,一签落案,她方反应了过来。

    “我瞧瞧!”绾绾将这签双手捧了去,凝目望着,念道:“红信停笺,水晶摇琅眠花下。”

    “什么?”舒窈不信似的,又将那签子捧回去自己细细地看了看。绾绾望着她,只笑不语。

    “这一签听的人糊涂,倒再看看背面。”兰悠在后面小声提道。舒窈顺势翻过了签子,念道:“得此签者,冥冥有护,自饮一杯,揭过不提。”

    “是要我自己喝呢!”舒窈点了点头,自抬过酒杯,饮尽了。

    “娘娘,又该您了!”茜夕笑了笑,将签筒拿近了。

    绾绾亦是信手一掷,抛得一签,遥遥地欹倚到了桌上那插着精心修裁过的蔻珠菊的素烟瓷瓶下。她伸手拈了回来,蟹粉红的指甲上不觉弹落了数点轻黄盈盈的花粉。绾绾将那签抬尽眼前,看过了才念道:“故人临度,晚山深处簌痕稀。”又翻过来,接念道:“得此签者,悟镜非尘。上位者陪一杯。”

    “我才喝过,又要喝了。”舒窈笑道,浑然未觉。

    绾绾留心想着,虽不尽信这签谶,却觉放不下,思踌着,默将那花签掩入了袖中。

    待绾绾姐妹喝完后,茜夕便将签筒移了来,笑向碧漪,满是亲溺地,推她道:“又到你了!”

    碧漪仰向茜夕,一手支着下巴,稚气道:“姐姐,我有些懒了,不想掷了!”又双手抱过签筒,转向饮秋,带着些初识未熟的生羞与客气,道:“封姐姐,给!”

    饮秋不忍拂了这兴,故笑着接过了签筒,又掷了一次。得签却是“腐草成萤,月见飞扑凭缘信。”

    又是一阵凄凉意,那情形也浮到了眼前,凄苍玲珑的月光下,萋野广漠,也入荒时。一粒流萤碰触指尖,终久的等待,说不尽的牵怀与执念。饮秋蓦地想到了七夕,他在晴明华致的月下扎束花棚,她叩月许下的心愿。难道,竟真是蜉蝣么?

    饮秋回头望了允谚一眼,桃色抛晶的瓜珠坠子摇在唇边,欲开又阖地,不知他是否也想到了那一层。

    “得此签者,终古一瞬。座中解意者陪一杯。”允谚念完,旋斟杯饮尽了。

    “这套签文有些古怪!”碧漪张口无心道。

    “这是从前在市淘来的旧物,瞧着精致,有些古意,就收了。也不知是什么时代,在家中放的旧了,从前没看过的,今日第一次拿来用。”饮秋徐徐地释道,俯勉一莞。

    “原来如此,怪道新鲜呢。”碧漪开朗一笑,璃光照过她翠玉地的米珠耳坠上,亮莹莹的一滴,像萤虫的眼睛。

    饮秋亦是一欢,唇绽樱颗,仰杯饮尽了。

    然后是允谚,得签“乱花飞流,青崖渡客回云望。”

    “得此签者,前缘自赎。尘愆已别,自醉三杯。”奚廷凑上前去念道,见这话晦涩,又不大好的,他本想抱怨,但见允谚注目如深,若有所凝,也不敢多说了,只好将这签投回了筒中。

    允谚大意地笑了笑,连斟过三杯饮下了,在他,是真不在意的。

    接着是煜臣,他未执签筒,只是从中拈出了一根,只见正面写道:“桃源春深,云中信有仙客来。”反面又是“得此签者,灵契山水。咏絮才者陪一杯。”

    “我虽非咏絮之才,也陪煜儿喝一杯。”绾绾听了,忙笑向煜臣满饮了一杯。煜臣谢过姐姐,也欣然饮了。

    茉昕因方才那“玉楼锦幄”的话惹了羞,此番忙避开了,悄无声息地,已一个人退到屏后整理煜臣的披氅去了。

    签筒传至舒窈手中,她认真去看,才察觉那龙须一样的暗纹,又像岫烟,浮云,将隐将现地,攀着在那绛色深沉,浑然若釉的木质上,不知是天生的,岁成的,还是人工。舒窈欢心一喜,道:“这签也不剩多少了,我倒有些好奇呢,想一根根的,翻来看看。”

    绾绾搭住舒窈的手,笑道:“不要,这样就失了意思了。”

    兴阑珊,是夜终。楼外橹声悠悠沉沉的,睡着了一样,都摇到楼中来了。时有游鱼跃起,将满的月光下,斑鳞成文,银亮亮的一条。

    又到一轮满月了,绾绾这样想着,碧落霜成,真是终古的回望。

    舒窈与茉昕在水边流了泪,眸水晶晶的,倒映得此时此际,分外明澈。

    煜臣终究是去了,有些远了,还望见他立在船头,朱带摇飏,风氅迎潇,直向着那月的倒影。月在水中却是无边,千里铺送着,长久胜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