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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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万叶飞入思古老

    赵祯离开御书房时已过了酉初,是传晚膳的时候了。陈公公禀道,说延佑宫的云舒姑姑来过了,请皇帝去延佑宫同太后一起用晚膳呢,皇后也在。

    赵祯去时,刘娥倚在铺了香芙纱的熏榻上,绾绾坐在熏榻旁的藤枝软椅上,正念书给刘娥听呢。绾绾穿了一件玉莲纱垂袖浅交外衫,一条笼雾轻绡百褶裙,腰上系着水晶珠链,袖边搭着松纱轻帛,隐隐露出樱丝内衫和杏纱抹胸,正是曼影窕袅,润玉脂腻;头上缓髻欲堕,娇红颤露,鬓丝轻垂如柳,更显漪态楚楚。

    赵祯望着,心上便似红云翻过,撩烟捉雾般地一颤。他顿了一顿,方上前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刘娥笑着点了点头,道:“先坐吧。”她看起来气色好些了,穿一件杏色软缎衫,一条柿蒂纹栀色锦挑线裙,衫子里是蓝杜若抹胸并赤纱绡内搭,衫子上还用琥珀粉的丝线零散成幅地绣着些江梅。头上梳着烟笼云芳髻,髻上簪着点翠云霄胜并数支头青杂宝蕃莲簪。

    见赵祯来了,绾绾自取过一根玉兰金叶签夹在书中,将书放到了一边,脑中还盘桓着方才念到的“春流漱石,桃溅春浪,美人发花,为思古老”。她暗暗地瞥了一眼赵祯的神色,半猜半感地,脸上不禁一羞。正不知该怎样同他说话呢,一抬头,却见他已坐到了自己身旁,含着笑问道:“在念什么书呢?”

    绾绾灿然道:“《万叶集》,是日本国的和歌,中唐时候的译文。”

    “哦,日本国的和歌么,朕从前也听过些呢,那是个很有意思的国家呢。”赵祯望到了绾绾手边,只见那是一本不太厚的册子,封皮用的是透麹色的沙草宣,上面用调暗了的藤黄和若草绘了几株连翘草,很是古净文雅。这书画的笔意皆类绾绾,但又稍有不同,更简致洒练些。

    “都是些很精美的句子呢。”刘娥笑道:“也是绾绾念的好。有国风的风度呢,不过更哀愁些,感变善舛的,我听着是很喜欢的。”

    “我也喜欢它的名字呢。”绾绾说着,眼中摇曳着因善感而天真的光芒:“万叶,一叶,众生,无常……”

    赵祯很想抱住了她说几句贴心的话,因是在母亲面前,却是不能。

    霎飞红飘窗,点入盆盏。刘娥笑了笑,道:“咱们传膳吧。”

    不一会儿,宫女们便鱼列着将菜品一一奉到了冬青木镂东海松风纹的食案上。入夏愈深,宫女们也换了装了,榴红素染的薄纱衫裙,小巧的虹心髻上斜戴着素馨生绡花,璃蕊剔透,光曳流水,裙头上皆系着长长的水红纱带,纱带两端各挂着一个金色的水风铃。今日的菜品很简单,有水晶鲈鱼脍,绯羊首,菠青荔芋羹,杏仁酿百合;主食是脂米燕窝粥,点心是霜糖绿茶糕;均盛在没有装饰的钧白瓷具中。

    赵祯将一片绯羊首夹到了刘娥面前的碗中,笑道:“母后这几日气色好了许多啊。”

    “往年天气一热,就总是难睡。今年却不同,入夏以来吃的睡的都好了许多,呵。”刘娥淡淡地苦笑了一声:“这也未必就是好,许是更畏寒了吧。”

    “母后何需如此想呢。连陈院判也说母后的脉象好了许多呢。母后近来既吃得好睡得好,那便多补补,必会越来越好的,一定会的。”绾绾笑的很甜,她在刘娥面前,从来都是娇气的小女儿。

    刘娥溺爱地一笑,旋即高兴了起来:“还是绾绾与我最贴心了,呵。”

    “比儿臣还贴心么?”赵祯望着这情形,竟也调皮了起来。他握住了绾绾的手,望她的眼神中尽是长情执守的眷恋。

    绾绾的脸倏地一红,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未避开了。她粉颈稍斜,抬眸望着赵祯,含笑温欢,一往情深。

    望着两个孩子恩爱无间的样子,刘娥心中亦涌上了一股暖流,连这住了十年的寂寂深宫,也觉得开阔明朗了许多。刘娥慈爱地笑着:“好了好了,母后知道你们两人最贴心了,祯儿,何妨还吃母后的醋啊。”

    望着刘娥这般慈爱温柔的样子,赵祯心里竟是一酸。刘娥教子严厉,赵祯亦早熟而持重,二十余年里,母子二人这般说话的情形,实在不多。

    “母后。”赵祯依恋地唤了一声:“母后一定要好好休养啊,朕与绾绾的孩子还等着皇祖母疼爱呢。”

    听赵祯这么说,刘娥也有些心酸,她自觉是从小对儿子都太严厉了,而乏于温情。皇祖母的疼爱,若真能如此,她必定感激。她心里感伤难过,面上却不愿显出来,反正,祯儿定会懂的。母子二人皆是要强的个性,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绾绾自能知解二人的心思,也默默地陪着。

    “好了。”刘娥温和道:“快吃饭吧,都快凉了。就是天气热,也不能吃凉了肚子啊。”

    这一餐饭,吃了很久。直过了亥初赵祯与绾绾方回崇庆殿去了。二人走后,刘娥用过药也就该睡了。

    “娘娘,夜深了,还是多穿些吧。”云舒将药端到了刘娥身前的四方金竹案上,又将一件千岁锦外氅披到了刘娥身上的缃碎绫寝衣外。

    刘娥正在看书呢,是白日里绾绾给她念过的《万叶集》,恰看到“期待秋风至,亦为堪羡事”这一句。

    “娘娘早上提起来,有事要问皇上呢,可是忘了呢?”

    “本想问问祯儿今年出使辽国的事呢,使团三日后就要出发了,这个年轻的引进使是祯儿亲自挑下的,官位一蹴而就至正三品。”刘娥用玉勺轻搅着玉碗中的汤药,热气自那碗中腾挪缭绕而出。

    “那为何又不问了呢?”云舒问着,并无他意,只是顺势。

    “我看到祯儿和绾绾在一起的样子,就再不想提这些事了。祯儿长大了,做主的时间也不短了。”

    刘娥喝过药后,又自玉碗旁的小瓷碟中拈起了一颗琥珀色的饴糖。

    云舒笑道:“这是上次出云郡主带来的蜂蜜饴糖,放着都忘了。”

    “绍媛,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呢。”

    “看起来,皇后娘娘与出云郡主也相处地很好呢。”

    出云郡主绍媛,是魏王元宪庶出的幼女,魏王自天圣三年起便任京东西路安抚使,一家都随他在治所济南,上月方调回京任吏部尚书。绍媛十八岁也还未嫁,可爱娇蛮,性情直率,略有些乖张。绍媛,赵旭,不知怎地,刘娥竟将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想到了一处。她轻声笑了笑,是揶揄自己的无聊。

    “娘娘,早些休息吧。”云舒铺好床后,便将药碗和糖碟收拾着端到了一边。刘娥又漱洗了一番,方才上床去。

    夜静帘栊,钩月痕稀,实在有些可怖。

    云舒将郁金折花锦帐子轻轻地放了下来,望着床帐缓缓遮落了残烛的余光,刘娥更觉出了一种无边的虚寂。她翻过身,闭上了眼,数十年的梦魂,扰扰嚷嚷,悠悠又来……

    刘娥蓦地想到,过几天就又是七夕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