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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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朝中措

    这日早朝仍是议是年下半年各路州县纳赋田政的新策,议定的结果是蜀中物产丰饶而山川锦绣,成都府路一带可试行江南东路的新法,再因地制宜加以调整。两广华夷混居,产物奇葩,当稍励通商,略改农税。四处边地因固军需要,役重赋轻,朝廷自当眷顾。两湖中原地区暂循旧制,依事依时灵活而变。

    此议一定,朝臣皆是信服而赞同的,就是吕夷简也暂敛了话锋,不再坚辩了。

    了却连日要事,赵祯也觉轻松了不少,他望了望眼前的百官,露出了那难得的,惬意的神情,温和道:“诸卿还有旁的事要奏么?”

    钱惟演跨了出来,奏道:“皇上,自天圣元年在益州设立官交子,天圣五年,交子务遍及全国。如今,京城的交子务已有天圣二年时的十家增至五十家了,可见我大宋商业日隆,物阜民丰。但臣暗访多时,发现这交子流通也不无弊端,突出的一点即是数目随意而填,随处而变,流通或统账管理中多有不便啊。”钱惟演自调任回京以后,除却枢密院中的本职公务外,对皇都民生也很上心,前几日还奏了请改近皇城各街巷的开市闭市时间呢。

    赵祯又看了看钱惟演递上来的折子,沉思道:“钱卿所言有理,币制当改,只不知现在是不是时候。自官交子发行以来,百业俱兴,自开国以来前所未有。面值随意而定固有弊处,但于今之形势,也不乏好处,若将数目都定死了,恐于交易不便,财政跌收啊。”

    “皇上,老臣附议钱大人。”商王元份自行中步了出来,恭谨道:“皇上,土地乃国本,重本抑末,重农抑商,古之使然。如今商业发达,一本万利,若天下人纷纷攘攘皆逐利而弃本,是时,国本中空,不敢想象啊,皇上一直倡言‘务本而向道’,还望圣虑三思啊,况币值规范,也可避免有人投机取巧,败坏民风。”

    “商王过虑了吧。”吕夷简上前执言道:“本业也好,末业也好,均是我大宋的民生。本末由世势,时势而定,怎可人力强抑偏颇。至于王爷说的,担心天下人逐利弃本,那更是无稽空谈。一来,物产有定,流通的利益也就有定,分粥的人多了,遑论暴利;二来,衣食乃民之根本,衣食不足遑论其他,耕织之业必不会废。假农商互促,万业兴隆,必民安而政定,富国而兵强。”吕夷简本就强词善辩,此番态度又犀利,难免就有些逼人。

    商王元份一向老实讷言,被吕夷简这么一回击,自无光而惭。

    赵祯不忍商王窘处,温言道:“吕卿言之有理,但皇叔也是一片为民为朕的公心,不可过责。朕所言‘务本而向道’,国之根本首先是万民,万民生息仰仗耕织,故农为本业。如今商业既兴,岂有扼杀之理。朕也说了,钱卿所奏有理,不过时机未定,不能妄行。”

    “是。”商王应着,缓缓地退了回去。吕夷简却不动,仍是站在人前。

    “还有旁奏么?”这朝服虽用的都是夏季的轻薄罗绡,但里三层外三层的,加之劳心费神,从入朝时到现在,赵祯已是暑气内郁,汗流浃背。再看看群臣,也多是汗颊红晕,精神渐乏了。赵祯向陈公公望了一望,陈公公会意,正要高宣退朝时,允谚忽站了出来。

    “皇兄,臣弟还有事!”允谚风度矍铄,脸上常是带着那兴奋的笑。他将一份奏牍,一只盛印章的墨漆钿匣并一叠各交子务的账票递给了陛旁的内侍。

    “皇兄。”允谚接着道:“这是崇王收受贿赂的账目明细。那匣中的金印,是臣弟派人照着崇王收支暗账的凭证金印仿制的。行贿的官员中,也有人直接用真名录账的,但大多是假托化名。皇兄,虽然那金印上也不是崇王,皇伯的尊讳,但臣弟所言句句属实,皇兄只消派人到各处交子务查查这些银钱的来去流向,便能一切分明了。”说罢,允谚望了望崇王,多少有些得意。

    崇王黑了脸,却也不理会允谚,他直立不动,眼睛盯着空中一处,说不出的阴森沉闷。

    赵祯将允谚递上来的奏牍和账票看了一遍,他看的虽快,却无一点遗漏。那些假托了化名的官员,赵祯只需看看贿赂的数目和出账的地方也能大概猜出。与崇王银钱往来的官员人数庞大,良莠不齐,若一齐追究必牵连甚广,况其中人事复杂,罪责也难定。赵祯越看越气,一时主意难定,思虑之际,他又将那枚印章取出来看了看,只见那印章上刻着的是三个隶书的小字——肖孟乙。

    赵祯将那印章掷了下去,忽严厉了声气:“赵取其半为为肖,亿取其半为乙,崇皇叔为故楚王的同母孟弟,崇皇叔还有何话可说啊?”

    见皇帝神色大变,群臣也都紧张着肃立了起来。印章沿着金阶逐级跌落,陛旁的内侍看见了,踌躇着也不敢去捡。

    崇王缓缓上前,沉声道:“小子戏行,皇上又何必认真呢?”

    “你的意思,这是我冤你的了。”允谚气急难忍,他还欲说什么,却被赵祯一个眼神逼止住了。

    “哼!”崇王细思前后,想起那夜在良月斋醉后的异状,对这事前后的因果已理出了七八。他望了允谚一眼,。

    “皇上怎么不问问,越郡王是如何能仿出臣的印章的?”话才出口,崇王就后悔了,他本来想着,允谚的手段多少有些不光明,他本可难允谚一难。可如那日之事,对于别人或许羞于直言,允谚却是不会顾忌的。

    “哼。”允谚冷冷地笑了一声,抬头道:“启禀皇兄……”

    “启禀皇上,小儿虽顽皮,但此等大事亦不敢杜撰胡言。小儿若有错处,便是老臣管教之疏,老臣愿代小儿受过。”说话的是惠王元杰,他深解允谚的心性,虽不想允谚在朝堂之上揭崇王的难堪,亦不愿儿子这未蒙世浊的赤字般的性情受到屈抑。

    “惠皇叔不必多言,允谚行事得力,纵有微过,亦无大妨,事后再究吧。”赵祯说着,仍是那冷峻而严,不怒自威的语气,叫人摸不清,看不透。

    “是。”惠王恭敬着退下了。允谚初时还担心父亲知晓事况后会责自己胡闹,如今见父亲如此袒护,正是又高兴又感动,也顾不上去想赵祯是不是对他有气了。

    崇王受赂一事委刑部,吏部,三司使彻查,崇王上月已因旻郡王行刺皇后一事去职,现拘禁府中,封其王府府库,非诏不得外出。

    退朝后,允谚恰在文德殿门口撞上了被大宗正司的官员们督押着的崇王。允谚迎了过去去,调侃似的笑着。

    到了如今的情形,崇王也仍是一副瞧不起人的鸷傲样子,他并不瑟缩步履,也不理会允谚。

    “呵,皇伯不理我不要紧。我只是想告诉皇伯,皇伯年纪也大了,在府中歇着正好。秦楼虽好,毕竟薄情,那些姑娘们可吃罪不起皇伯。从前的聂姑娘,不是就没了踪影了么?”说罢,允谚便大步走开了,他欢悦而轻松,四季竹折扇上的嫩黄流苏在晴光中跹连着,如娇莺呖春,有翠睛璨动。

    崇王细思着允谚的话,忽觉不对,然大宗正司的官员同禁中的侍卫们正寸目不移地盯着他呢。望着允谚越走越远,崇王只得暗自生恨。

    “小王爷,小王爷。”

    允谚行至北廊时,忽听得有人唤他,一回头,只见钱惟演正背着手朝他步来呢。

    “是你这个小老头啊!又有何见教啊?”允谚停了下来,调皮地笑着。

    “小王爷,又拿小老头开玩笑了。”其实钱惟演的年纪并不很大,不过是允谚对他颇有好感,方如此戏称。

    说着,钱惟演已是走过来了,他从容而慈地说道:“小王爷性子很好啊,既正直又坦荡,今日之事,若是换了别人,皇上必定着恼。”

    “怎么?皇兄生气了?”

    “小王爷啊,那些给崇王送银子都是奸佞无能之辈么?”

    允谚想了想,道:“不是吧。”

    “那皇上该如何办呢?此事满朝皆知,刑部吏部同三司使又该如何办呢?”

    “这……”允谚一时答不上来了。

    “小王爷画过画吧?乱朱成紫,盈墨淌水,这画下的每一笔都接着前一笔又连着后一笔,绝不可能独出无染,官场也是这样的。这过犯同咎,细究其中是非,却很难同断同罚啊。”

    “这……”允谚想了想,又道:“你所说的,我也想得通,可这大恶大非的,我说出来也有错么?”允谚问的很认真,神情中尽是那稚子一样的任气。

    “不错。”钱惟演不假思索:“可这明暗两面,就看小王爷怎么考虑了。

    就在允谚思量之际,钱惟演忽道:“老夫到地方了,小王爷慢行。”他轻哂一笑,又道:“小王爷莫忘了,老夫我,可是信天道的啊。”

    说罢,钱惟演便转过廊道,向着枢密院去了。

    “信天道,呵,这小老头。”允谚亦笑着洒落而去了。

    宣德楼内各官署按职碌碌,执着牙牌的小吏随官在流光飞彩的阕亭宝殿间忙而不紊的奔走着。保章正测漏禀时,台谏御史横门下马……

    琉璃风,金鸣铎,朝中措。庙堂熙熙,天下攘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