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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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风里落花谁是主

    用过午膳后,绾绾和毓琳便带着雨蔷到流风阁去了。她们去时,流风阁内一片冷清,只门口守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

    “芳绣,你们家婕妤怎么了?”毓琳心知兮容恐是不好了,忙问道。

    那芳绣一见毓琳,便如见了救星一般的,哭着支吾道:“贵妃娘娘,我家娘娘今天早上梳洗过后便说头晕,在绣架旁坐了没一会儿便撑不住了,一直睡到现在还没醒呢。簌雨姐姐让蓝儿去玉宸宫找您,馨儿说您在崇庆殿呢,蓝儿不敢贸然去。贵妃娘娘,我家娘娘她会不会,会不会……”

    毓琳忙道:“别胡说,你们婕妤若醒着,当她的面你也这般胡言扰她的心思么?”

    被毓琳这么一说,这个名唤芳绣的小丫头哭的更厉害了。

    众人进到阁内以后,隔着那交枝稀疏的镂梅青窗,只见兮容正昏睡在床上,面容枯白,动也不动,像是连喘息都停了。簌雨跪在她身旁,一面用绢帕蘸了清水擦拭着她的额头,一面低声啜泣着。

    绾绾不忍再看,忙转过了身。

    “娘娘。”雨蔷低低地唤了一声,似是安慰。

    “雨蔷,你去看看她吧。”绾绾淡淡地说了一声,望着照进了这密室一样的宫阁里的一隙天光,觉出了一种泫然而单薄的凄凉。

    “是。”雨蔷应着,便轻悄悄地进到内室里去了。

    绾绾四处望着,只见墙上挂着一把红木朱漆的小阮,琴面上彩笔轻飘,似薄缕飞纱,隐粉烟蓝雾,子弦旁还有几行小字:

    夏秋风声,心字臧,鬓影销。

    回首巫峦,江阔兮,山中啼。

    窗风乍起,“听铃铃”地一阵碎响,绾绾循声而望,原来是兮容的床栏上挂着的一簇粉绢绣球花风铃,绢影摇错中,恍惚疑逝。

    “她是叫,兮容么?”绾绾问道。

    “是呀,兮容,很好听的名字呢。”毓琳应着,也向那风铃望了望,风已经停了,彷徨却还惊呢。

    “兮容,聊逍遥兮容与,呵。”

    过了有一会儿,雨蔷才出来。她回道:“婕妤娘娘没什么大碍,就是头疼的痼疾犯了却没有用药,加上心思郁塞,食欲不振,才会这么虚弱的。发现的还不迟,只消稍加调理便能好的。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不用太过担心了。”

    毓琳问道:“那该如何调理呢?这孩子处处躲人,处处顾忌,心思也重,才连药也不愿吃呢。”

    “若是没有什么疾发的病症,草药喝多了其实并不会有多少益处的,反而伤胃伤身。”雨蔷顿了顿,又道:“婕妤娘娘这样的体况,多用些进补的药膳才最好呢,诸如首乌芝麻饴,牛乳核桃糕什么的,就是寻常用膳时多吃些,也会慢慢好的。”

    “她还未醒么?”绾绾忽问道,依旧是淡有所思的语气。

    “我给婕妤娘娘用了几针,让她睡得更安稳些,养神养好了,可暂缓头痛呢。”

    “那我们就先走吧,别扰了她了。”绾绾望了望毓琳:“她是心病,急不来的,只要那心结解了,也就好了。”

    “嗯。”毓琳点了点头,她虽还有些不放心,却也无计。

    走出流风阁,只见晴凫湖上长风凌波,惊鸿影逝。树荫深处,遥遥地走过了两个侍卫打扮的人,其中的一个忽回头向着临风阁的方向一顾,旋又避开了,痴怅着行出更远了。

    绾绾没太看清,疑心是自己花了眼,或是树影迷了风,空自杜撰结落花。

    夜间,赵祯在崇庆殿用过晚膳后便回睿思殿了。绾绾有些乏了,自躺到花厅里的苏合木曲流榻上看起了《庾子山集》。

    屏花四季,盘露无声,花架上有木芙蓉,娇态旖旎。绾绾方读到“纤腰减束素,红颜无复多”时,烛花忽地一晃,就在书页间投下了一笺缕跹百褶的花影。

    “快出来吧,猫在那儿干嘛呢。”绾绾翻过了一夜书,不动声色道。

    “娘娘。”碧漪撒娇似的扑上来扶住了绾绾的手。

    “怎么了?”绾绾淡莞一笑,依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书。

    碧漪低了声音,小心而认真地请道:“娘娘,我们再去看看苗婕妤好不好。”

    绾绾将书放到了一边,半直起了身子,饶有兴味地盯着碧漪的脸,浅笑道:“你倒说说看,为何想去看她啊?”

    “因为,因为她可怜啊,从那天在菡波台娘娘让我扶她,我便觉得她可怜。就是簌雨芳绣她们也可怜,整日以泪洗面的。”

    “唔。”绾绾想了想,又问:“碧漪,那你知道不知道,她为什么可怜啊?”

    碧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也同晴柔姐姐说她们可怜,晴柔姐姐却说娘娘也不易,贵妃娘娘也有很多难处,可是娘娘和贵妃娘娘不是很好么?”

    绾绾心里突然恻然动,忽想起了那暗夜里的梦,扑朔而坠落,道:“那你说说看,我,贵妃,我们同苗婕妤又有什么不同呢?为何我们好,她却不好?”

    “唔。”碧漪摇了摇头,天真不解之余,神情中多了几分惶惑的害怕。

    “唉,罢了,还是去看看吧。”绾绾流目一恻,已缓缓地起身了:“去叫晴柔罢。”

    “那娘娘,要叫雨蔷么?”

    “你糊涂啊,方才结香请她去了玉宸宫了啊。”

    “哦。”碧漪旋又烂漫道:“那娘娘多穿一点罢,我去把那件豆绿绫绣荷包牡丹的圆领襟披取来。”

    主仆三人到流风阁时,不过戌午多一点,天才刚刚暗下来,这阁内却已一片摸黑,寂如深夜了。

    芳绣见皇后独自来了,先是一惊,而后便迎了出来,一面又吩咐小宫女们去点灯。

    “不要这样慌张,也不需点这么多灯。你家婕妤可好些了?”绾绾和气地问道。

    “好,好些了。”听皇后语气宽柔,芳绣的话也多了:“晚膳的时候,娘娘她还用了半碗青花虾仁粥呢。又绣了会儿花,这会儿应该还坐着呢。”

    绾绾一面听,一面微微地点了点头,待进到里间时,眼前的情形却有些吓着她了。

    “小姐!”芳绣忙扑了上去。

    只见兮容正面色苍白地倒在绣架旁,她右手的中指被绷带缠住了,仍有鲜血在往外渗。她的素绫寝衣上也沾上了些雪点,她身旁横着一把刃口张开的剪布料的大剪刀。簌雨一面包扎着兮容的伤口,一面哭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兮容的血方止住了,簌雨扶着她回床上躺好了,绾绾侧目一瞥,只见那白底的绣卷上已染上了些血迹,像写意的红雨,乍来漫袭的飘零。

    兮容躺了一会儿,才复有知觉,她缓缓地睁眼,双眼的微缝中映入了绾绾的身影。

    “娘娘,皇后娘娘。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要寻思啊,娘娘,娘娘。”她吃力而沉重地拉住了绾绾的手腕:“娘娘,我只是不小心的,不是要寻思,不是。”

    嫔妃自杀是重罪,她纵已如此虚弱,也还是要向绾绾说明呢。

    “我知道。”绾绾任凭她拉着,她手上像有一股坠了千斤的力量,随时会分崩堕落的。绾绾向后微微侧目,吩咐道:“你们都到外面候着吧。”

    “是。”宫女们应声退下,簌雨担心着不舍,也被晴柔笑着牵走了。

    “娘娘,我……”兮容尚不了解绾绾,只觉得绾绾那被她的双手坠住了的手腕实在柔软而温暖。她哭了起来,细声的流泣,然后将双手缓缓地移开了:“娘娘怎会来这里,我这副样子,娘娘看到了,怎么会,怎么办啊。”

    “我下午就来过了。”绾绾顿了顿,补充道:“是和贵妃一起的,那时你睡着呢。你本来睡不了那么久的,是我身边的医女雨蔷给你扎了几针,你才又睡了那么久。”

    兮容的左手一瑟缩,忽露出了害怕而又惊惶的神情。

    “呵。”绾绾笑了笑,又道:“贵妃她是个好人,很在意你呢。雨蔷说,你有头痛的痼疾,睡的不安稳,养不好神。”

    “贵妃姐姐,我……”兮容流转着目光,双眉婉蹙,踯躅若疑。

    “你刚刚不是怕了么?”绾绾清亮一笑,拉过兮容的一缕头发,轻柔地掸了掸。

    兮容不禁一惊,绾绾这娇俏亲人的温柔,与毓琳的关怀端慈实是不同。“我……”她不禁怔住了,呆呆地看着绾绾,站了泪的长睫之下,目光莹然而璀璨。

    “你既怕人害你,也怕我误会你自杀,那就还是有不舍和留恋的吧。你是心思郁塞才虚弱至此的。你的心事,我不知,也无意窥探,更谈不上责备。”

    “只要守得这八宝景天开了花,就一切都会好的。”——

    兮容不禁想起了他的叮咛,那么温柔,长情,希望不绝。

    “我走了,你好好歇着吧,改日我再来看你。”绾绾望着兮容,那结思空中的神情,两情忘穿,犹恨犹怡,却总算是活了。

    “娘娘,天晚了,可要传辇?”晴柔问道。

    “时辰还不晚,我想多走走,不必了。”

    从流风阁走出没多远,就到了潮月洲了,有清咽的埙音自牵风台下传了过来,幽沉夜色中,似有一人,目渺渺兮守望。

    “娘娘,这地上有些滑了,要当心啊。”

    “嗯!”

    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回首绿波三楚暮,天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