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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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熙烈皇帝

    北漠的乌玛河是一条从北漠版图上自西南往东北的蜿蜒大河,乌玛河的河水日复一日的灌溉两岸的平原,养育了两岸的北漠儿女,所以乌玛河在北漠被称为“母亲河”。而在大焱则有一江一河,可与北漠的乌玛河媲美。一江为剑江,由东向西,它如同一只宝剑般横贯大焱的版图——剑江自大焱最东端的宗源大山发源,奔流不息,一直到最西面的滨州入海口,与西海汇流。一河则是大运河,这条由人工开挖出来的大河溯源至六百年前的前朝齐朝,齐朝武徨帝萧靖宗是史上有数的昏君,为方便游览天南地北的风情,萧靖宗耗费十年,百万劳力,自南而北开挖出一条专供他巡游的大运河。开挖大运河亦为齐朝深埋下了亡国之根。那大运河自南方的景州始,到北方的定州而终。

    剑江与大运河交汇的地方,则是如今大焱帝都的位置——中州皇都。

    圆月照中州,正是中秋佳节,皇都自然热闹非凡,大街小巷俱是流光溢彩,人头攒动。皇都最繁华的貂街上更是精彩,街上那些日进斗金的商户的门檐上皆挂满造型各异的灯笼,形态各异,流离异彩的灯笼在夜色下争奇斗艳——赏灯去貂街,这是皇都百姓的一个传统。宛如白昼的貂街上,有一家商户门前聚积的赏灯客最多,横梁上巨大的金漆招牌显示了商户不凡的身份——通州商行。通州,大焱三十六州之一,紧靠着中州皇都,但知底的人都知道,商行的此通州非彼通州,三十六州,州州相通,这才是通州商行的名字由来。作为貂街上的唯一一家皇商,今晚通州商行出尽风头,两条巨大的龙形灯笼盘旋在巨大的楼体上,硕大的红灯笼充当巨龙的眼睛,上方一只巨大的圆形气灯充当夜明珠的角色——双龙戏珠图便如此形象的展现在繁花似锦的貂街上。

    夜幕中,巍然森严的大焱皇宫,亦是灯火辉煌,婀娜的宫女举着灯花,躬身的太监提着灯笼,正如行云流水一般,有序的在宫殿内穿行。皇宫正中,有一高楼,直入云霄,此楼名为问心楼,是整个中州皇都最高的建筑。站在问心楼顶层的问心台上,远处貂街的赏灯大会,可一览无遗。此刻,大焱第一人,熙烈皇帝正扶手栏杆,在问心台上,凝视着远方的貂街。

    熙烈皇帝一袭素服,迎风而立,上空皎白的月光照射到他的脸上,可见他狭长的眉眼正深凝着夜空,修长的面颊用一副冰冷的表情回应当空的凉月。

    问心台一角,来了一名白发老公公,他躬身捧着一件锦袍,远远望着熙烈皇帝,不敢向前。自从“镰刀镇之边”后,每到月中,熙烈皇帝均会到问心台上远望。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熙烈皇帝在想着什么。——“镰刀镇之变”恰是正月元宵之后,这也许可以成为一个解释。

    “他们来了?”夜风中传来熙烈皇帝的问话,老公公不敢怠慢,答道:“回禀陛下,左相、右相两位大人都已在勤政殿候着了。”

    “唔,我们过去吧。”熙烈皇帝放下思绪。

    以往熙烈皇帝很少深夜召见大臣,但自从两年前“平州之变”后,这种深夜召见便成为常态。平州,大焱版图最南方,与景州紧邻,五年前,也就是“镰刀镇之变”后,平、景州便遭遇了一场百年未遇的大旱,当时两州饿殍满地,十室九空的惨状实在是让人心有余悸。大旱既发,大焱朝廷紧急调拨存粮十万担救济平景两州。拨付平景两州救急的粮食,由当朝户部侍郎曾元朗带队,经漕运,由大运hn下,浩浩荡荡共计三百艘大型运粮船。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开赴平景两州救灾的漕运船队,在出发之后第三天便失踪了!十万担救济粮,户部侍郎,三百艘漕运粮船,连同三千名护粮禁军通通消失在大运河上,举朝哗然!熙烈皇帝震怒,诏令神捕司彻查此事。只是灾情不等人,平景两州上百万灾民嗷嗷待哺,等待救济,仓促之间朝廷亦不能立刻再调拨救济粮来。便是此时,天师道出现在平州。

    那日,不知漕运有变的平州节度使杨幡携一众官员及数万灾民在平州码头等待漕运粮船的到来,岂料杨幡并未等到本该到来的漕运粮船,反倒迎来了一叶孤舟,孤舟上一人白衣袭身,口诵歌谣,仔细一听,乃是天师道的偈语。其时,熙烈皇帝捕杀天师道的诏令已下,杨幡不敢怠慢,忙令身边的武士扑杀那自运河而来的白衣天师道妖人。不料,平州府的精锐武士未及近那白衣人的身,便莫名倒地毙命。那白衣妖人,口念偈语,朝杨幡只是一招手,众目睽睽之下,白光闪过,杨幡已身首分离。须知,杨幡也有一身不俗的功夫,竟在眼前的天师道妖人手下顷刻丧命。

    擒贼先擒王,夺军先夺帅,杨幡既殁,平州码头上登时群龙无首。那白衣妖人对哗然的官民朗声道:“我乃天师道陆景,奉大天师法旨来平州赈粮。”说罢自腰间掏出一只靛青色葫芦,询问平州粮库何在。有胆大的粮库小吏任三柱,走出人群,带领那天师道陆景前往平州粮仓。——此刻平州全境,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粒粮食来,既等不到朝廷的救济,不若死马当作活马医,且看陆景如何赈粮。

    空荡荡的平州粮仓外,数万饥民闻风而来,纵官军阻拦亦无济于事。众目睽睽之下,那天师道陆景在粮仓门口设香坛一座,信香燃起,默祷虚空之后,陆景便手捧葫芦随任三柱入了粮仓。平州粮仓之内,一阵惊雷响起,随即异香四溢,红光阵阵。异象既出,粮仓外万民拜倒在地,就连官军也不例外。其时已近傍晚,粮库内的异象连连,粮库外万民拜伏,一直延续到次日拂晓才消停,粮仓门终于打开——原本空荡的粮仓内,充盈的黍米溢到了门外,平州百姓得救了!

    一夕之内,平州变天,境内数十万生民俱变成天师道的忠实信徒。有偈语一道:“大焱灭,天师兴。真武降,天下平。”天师道于平州开坛,立陆景为小天师,又设天地人三公将军,领十万天师军,隔断大运河,正式与大焱对抗。——此为平州之变。

    勤政殿内,熙烈皇帝轻茗一口热茶,望向分坐两旁的左右两相,片刻右首边沉默的左相韩稹向皇帝递上一张红漆奏折,道:“从滨州水师调往平州的一百艘战舰,未到平州便遭天师道水鬼队伏击,被凿沉,搁浅的战舰近四十艘。”熙烈皇帝瞥了眼奏折:“唔,意料之中的事。”狭长的眼角露出一丝寒芒,熙烈皇帝顿顿道:“五十年,整整五十年!父皇打造的虎狼之师,在我手中竟如此不堪一击。偌大的大焱,平州之乱,五年未平!如此也好,左相,平州之乱,朕还是两个字,轮战!”因熙烈皇帝的“轮战”主张,五年来,大焱精锐按兵不动,前往平州平乱的尽是其余各州的常备军。大陆太平五十年,常备军的武备早已松懈,如今平州就如一块磨刀石,熙烈皇帝不惜损耗,冷眼旁观,力图借此将大焱军队的锋芒重新磨砺出来。

    “死几个人,见见血,这是应有之义。左相,拟旨,问问滨州水师的常贞,还未交战,水师便损失小半,等到见真章时,是不是该轮到他赤膊上阵了?”熙烈皇帝的语调变得冷厉起来,一言便定下了此次滨州水师统帅常贞的出路——唯死战尔。

    左相韩禛闻言,忙点头拟旨。左相韩禛由不入流的刑部看门小吏,一步一个脚印,一直到如今位极人臣的位置,他一贯信奉的便是“谨言慎行,讷言敏行”这两言两行大法,时人常背后讽他为“点头宰相”,韩禛闻之亦一笑而过。

    对面的右相肖文综则跟韩禛的出身不同,他是熙烈皇帝幼年的座师,亦有辅佐幼主登基的功劳,当他听到熙烈皇帝圣旨之下又将有一名将领上阵决死时,不禁微微一叹,睁开眯缝的双眼,劝道:“陛下……”

    熙烈皇帝望向肖文综的目光分外柔和,他知道老座师的意思,双手轻抚膝盖说道:“肖师啊,朕明白你的意思。几年轮战,朝野里诸多议论,朕知道,有说朕刻薄冷血的,也有说朕不识军务的。只是,朕若不冷血刻薄,大焱的军队还要腐烂到什么时候?如果现在我们再与北漠一战,胜算几何?”

    肖文综听熙烈皇帝如此说,便不再发言,熙烈皇帝望向肖文综花白的须发,放缓了语调:“只是在平州这件事上,朕对肖师是有愧疚的。”肖文综乃平州人士,平州之变后,肖家宗族上百口俱被天师道坑杀于平州城下,让人不甚唏嘘。

    肖文综听熙烈皇帝如此说,忙颤颤巍巍的起来行礼,道:“陛下,何出此言,老臣乃大焱宰相,举家为大焱赴义,正得其所。何况老臣还有小孙在畔,平州肖家不算灭族。”

    “好个平州肖家不算灭族!”熙烈皇帝被肖文综的话感染,拍案赞道:“若我大焱官吏都能如肖师傅这般,平州何愁不定!”

    “肖相当为百官楷模!”一边拟旨的“点头宰相”韩禛亦适时发话,拾遗补漏是他的专长。

    平州军报的事情处置妥当之后,又是另外一个议题。

    肖文综接过太监递来的参茶,道:“陛下,宗人府有吉报,四皇子前日贯通三脉。”

    “哦?”熙烈被肖文综的话吸引过去:“朕的儿子如今都这般能耐了?”两年前三皇子秦致便贯通三脉,皇子炎龙气修炼到哪种程度是被宗人府严格监视的。炎龙气贯通三脉,方才能获得立储的资格,这是天家的大事。

    “这么说,明日早朝,朕又能见着催朕立储的折子了?”熙烈皇帝此刻的语调甚是戏谑,他微凝双眼,望向座下的两位宰相。

    肖文综轻轻掰下茶食碟上的一根香蕉来,慢条斯理的将香蕉皮剥下来,说道:“陛下,臣的小孙最喜吃香蕉,只是这香蕉虽然好,吃多了却容易拉肚子。一碟子香蕉,小孙是有多少便吃多少,不然便要淘哭半天。老臣见状,便想了个办法,每天只拿一根香蕉放在碟上,小孙这根吃完,也就没有念想了。”

    “哈哈,哈哈!”熙烈皇帝听了忍俊不禁。旁边的左相韩禛拱手奏道:“储位空悬,也非良策。为国体国运计,陛下也该认真考虑立储一事了。”

    熙烈皇帝歇住大笑,眼眸中闪出异样的光芒,振臂道:“既然这储位是人人都喜欢的香蕉,那朕便丢了出去。立储!朕不须别人催,现在便立了。”

    韩禛听了熙烈仓促立储的话,不禁骇然一惊,忙望向对面的右相肖文综,却发现肖文综寿眉低垂,安心咀嚼口中的香蕉。

    “韩卿,明日你来上本,就拥立三皇子秦致为储。不管怎样,立储还是按照顺序来!”按照顺序来,言下之意是秦致先达突破炎龙气三脉。只是熙烈皇帝的话,甚是吊诡,原本拥立储君是有大功的,而眼下熙烈皇帝的态度,让韩禛宁可不要这份功劳。

    这时,一边的肖文综已吃完了香蕉,慢条斯理的提出了又一道奏折:“陛下,还有一桩。定州的赤蟒侯鲁放请旨,欲在定州修建皇长子陵。”

    “唔?”熙烈听到这折子,不禁一愣,闭目思索半刻,微微笑道:“准了!舅舅为外甥请旨修陵,朕能不准吗?鲁放这是在担心什么?墨儿虽然不在了,可我还是他的姐夫啊!”秦墨的生母是熙烈最疼爱的妃子,她在产秦墨的时候,因难产而亡:“还要添上一句。”熙烈皇帝补充道:“皇长子陵朕赐名为墨陵,一旦修好,朕将御驾定州,见一见我的墨儿。”

    涉及到大皇子秦墨的话题之后,熙烈皇帝便没有心思再进行下面的朝议了,夜已深沉,两位宰相奏别勤政殿,独留熙烈皇帝一人留在里面。待到贴身太监也都退去之后,勤政殿内只剩下熙烈皇帝一人之后,他脱掉身上的龙袍,露出一袭素袍,轻轻对着空旷的勤政殿说道:“出来吧。”

    勤政殿殿内一根粗大的梁柱下,一道阴影慢慢凝实,一个黑袍客突兀出现在宛如白昼的勤政殿内。“纳凉,找个地方坐吧。”熙烈皇帝对那黑袍随意道。那黑袍人通体俱在阴影之下,就算灯烛也照不清他的面貌,他果然很随意的便坐在了熙烈皇帝的身前。

    “果然不出所料,曾元朗是天师道的人,三百艘运粮船如今都已被改成定州叛军的战船。”一个非男非女的轻柔声音自黑袍人嘴中发出。

    “他的家人呢?”熙烈皇帝问道。

    “曾元朗留在皇都的妻儿是障眼法,我们在通州一户农家找到曾元朗的老母和两个亲生儿子。”黑袍道。

    “哦?大焱户部主官的老母居然屈尊在通州的农家?太失体面咯。请到皇都来,好生养着吧。”熙烈皇帝轻蔑道。

    “诺!”黑袍纳凉道。

    “纳凉,一件事,五年多没有结果,镰刀镇那北漠女娃手里抱着的究竟是不是孩子?”

    “还在查。当时密谍来报应该无误,孩子的哭啼声假不了。可半年前,我们的人买通了雪熊军的一个校尉,他说,当初他随军进赤龙山找回北漠公主的尸体时,旁边是没有孩子的。”

    “说明了什么?”

    “孩子也许没死。”纳凉回道。

    “也许死了吗?”忽然间,熙烈皇帝放大了嗓门,迸发出一股怒意:“五年了!屁大点的孩子,你们都找不到!”随着便是熙烈皇帝一阵猛烈的咳嗽。

    “北漠的鹰眼也在找这个孩子。”纳凉淡淡道,“鹰眼”是北漠密谍的代称,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北漠的“鹰眼”也没找到。

    “哦?”熙烈皇帝玩味的一笑:“我那便宜亲家也没死心吗?”镰刀镇之变的真相在这天下也就有数的几人知道,所以熙烈皇帝此时称呼北漠的汗王为亲家。

    “你们太差!朕相信如果老杆子在,这里面的丝丝缕缕早就被梳理清楚了!”

    “老杆子早就走了。”纳凉道。老杆子是秦处阳当年在时的密谍头子,是大焱密谍祖宗级的人物,如今大焱密谍司的上级“丝竹”系统便由他一手打造。

    “哼!帮我做了十年事,就一走了之,说是一仆不侍二主,真真是!我可是先皇的亲儿子!”提到老杆子,熙烈皇帝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不比老杆子差。”纳凉道。

    “嗯。”熙烈皇帝没有再否认如今“丝竹”头领纳凉的话,眼光还是要往前看:“孩子的下落还要再查。”

    “大块头已经去了镰刀镇。”纳凉回道。

    “嗯。”熙烈皇帝满意纳凉的安排,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还有天捕司!”

    熙烈皇帝充满期待的望向纳凉:“还有一件事,要你亲自去办。”他下定决心,拍拍纳凉的肩头,道:“查皇三子,皇四子。”

    突来的指令,让纳凉一愕,反问道:“陛下,有这么严重吗?”

    勤政殿内的烛火,挡不住窗外的黑夜,熙烈皇帝的目光似要望透所有的黑幕一般,他非常肯定的对着纳凉点头道:“也许会更加严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