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寒剑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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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见众生

    李溪臣拿起笔,却实在落不下去。

    他脑海中不停浮现出那日上缥缈峰时,和墨溪并排坐在石阶上的情景。

    如果让一个已然情根深重的女孩,突然失去已经下定决心要厮守终生的男孩子,其痛无异于剜心。

    更何况,李溪臣还亲口许下过“一息尚存,随叫随到”的誓言。

    他的手开始止不住的颤抖,笔端的墨水滴落在纸面之上,慢慢的晕开,像极了一朵还未绽开的春花却已无奈凋谢的样子。

    “我写不了。”李溪臣“啪”的一声将玉笔拍在案上,“你让我去见墨溪,我要亲自和她说。”

    墨枫将已经沾污的金花小笺折好,撕碎,扔到岸边的纸篓中,重新从案角取出一叠全新的信笺,摆到了李溪臣面前:“你明明知道,若是再见一面,就谁都舍不下谁了。所以,写吧,为了她,也为了你自己。”

    “不,你让我再见一面墨溪,不然她肯定会伤心的。”李溪臣不答应。

    “见了面再离开,不是更伤心吗?赶紧决定吧,溪儿可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墨枫看着李溪臣痛苦的样子,并不心软,“你不要低估一个父亲想要保护女儿的心,只要溪儿不点头,她楼外的结界便永远不会解除的。我宁可困住她一辈子,也要给她安稳的一生。”

    李溪臣知道墨枫已经不可能改变心意了,他只好将桌子上的笔墨纸砚拾掇在一起,捏在手中道:“心乱,笔就乱了,墨溪就看出来了。今早日升之前,我会把信写好交给的。”

    说完,李溪臣便转身离开。

    窗外的阳光的炽盛,天气有些闷,还没有风,李溪臣觉得浑身燥热,心里更是说不上来的难受和煎熬。

    “再看一眼墨溪吧,哪怕是身影也好。”李溪臣捧着笔墨,还是替墨溪选择了未来。

    走到小楼之前,李溪臣无数次幻想着院门打开,墨溪像之前那般可爱的向自己跑来的样子。可现实却并不会遂人心意,紧闭的院门,叩之无声的门环,将李溪臣的期待打得粉碎。

    呆立了良久,看着楼中依旧立着的人影似乎已经显露出消瘦的疲态,李溪臣咬了咬嘴唇,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转身离开,向自己的客厢走去。

    笔墨纸砚放在桌上后,李溪臣一头埋入被褥,屏住呼吸想要把自己憋死:“我也太懦弱了吧?干嘛不和墨枫那混蛋拼了?干嘛不直接一脚踹开那扇木门,告诉墨溪我们一起逃出祖庭?”

    李溪臣出于理性做出的正确选择,却在四下无人之时变成了感性的自我折磨,而且这种折磨几乎痛彻心扉。

    这或许便是少年在最无力的时候多情的下场吧。

    可是这种自虐似乎完全不能让李溪臣的心平静下来,反而越来越乱。

    “没办法,还是得靠累到虚脱来缓解这种如麻的心乱。”李溪臣从床上站起,再次背好李子,跨出了房门,他需要用肉体的折磨消减精神的折磨。

    绕着祖庭跑了五圈,李溪臣终于支撑不住身体,用手撑着围墙喘着粗气。浑身发颤,眼冒金星,口中泛酸,李溪臣却只休息了不到一刻钟便立直了身体,走入了山林之中。

    寻到一处空地,李溪臣将李子双手举过头顶,又奋力朝斜下方劈砍而下。二百多斤的重物举过头顶,已经是常人无法办到的事,更何况李溪臣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

    尽管嘴唇已经被咬出血痕,尽管眼珠中已经布满血丝,李溪臣却依旧像一台机关兽般木讷的举起李子,又重重的劈出。十次,二十次……到了五十次时,李溪臣已经摔得浑身皮开肉绽,膝盖、手肘、额头之上也流出了淋漓的鲜血。

    而后的每一式“劈剑”,他都需要深吸一口气才能站稳身体。好不容易站稳,用尽全力举起李子,他的双臂就会像筛子一般不可遏止的大幅度抖动。到了第七十次,李溪臣已经脸色煞白,浑身冷汗,浑身上下青筋暴起,

    血液几乎凝结的紫青色。到了第九十次,李溪臣几乎完全是在靠意志驱使着崩溃的肉体,那颗原本无比强大的心脏到此事也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第九十八次,第九十九次,第一百次。李溪臣终于完成了目标,随后直直的向后翻去,身体重重的砸向了布满嶙峋岩石的山地之上。

    手中的李子脱手而出,身上的伤口已经再往外冒着鲜血,李溪臣瞳孔放大,气息微弱,竟就这般失去了意识,直接在这野兽毒虫密布的山林中昏睡了过去。而此时月已中天,此种偏僻之处也几乎可以确定不会有人再来。

    更为奇怪的是,虽然此处并不是感天台,但却并不妨碍李溪臣进入观想之境。

    他双目紧闭之下,仿佛再次看见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世界。

    但此时的世界,却不再安静祥和。

    有鹰,可是冰刀雪雨却将它满身的华羽击落成半秃的野鸡;有鱼,但天寒地冻,冰封万里之下根本无处觅食,只好任由潮流的卷集……

    而后,他看见了苍生。

    有刚出生的孩子便带着残疾,于是刚收获初生喜悦的父母不得不带着内疚将这个孩子养大,然后这个孩子在跌跌撞撞中慢慢认识到这个彻头彻尾带着悲剧色彩的世界,却又无可奈何。

    又有青壮之年因为淋了一两场雨便一病不起,于是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于是裹着小脚的妻子只好下地劳作,可那点微薄的种地钱还不够年底的赋税,于是青年便在除夕含恨而去,于是白发斑斑的父母只好在大雪天挖出坟穴,用一副薄得不能再薄的棺材将刚刚成立的孩子匆匆殓葬。

    又看见原本升平富足的世界,突然发了洪水、蝗灾,于是原本丰收的稻田瞬间化为无语,于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又看见好不容易重新恢复了元气的百姓,突然就被一场战争夺去了丈夫和孩子,失去了良田和屋宇……

    而另一面,李溪臣又看见肉食者躺在黄花梨做成的床榻之上,在夏天吃着冰镇的酸梅汤,身后还有婢女毕恭毕敬的扇着风,门外更有无数讨好者向管家点头哈腰,只为求一个面见的机会。

    享受也就罢了,甚至在战场临机之时,将军还在帐中看着随军舞姬翩翩起舞,帐外的士兵却只能让冰雪罩住口鼻。对阵战败,大将翻身上马,先一步逃出修罗般的沙场,却让无数无辜的小兵为他的无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

    李溪臣对此并不觉得过分的难受,因为他记得父亲和他说过一句话,那就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只管运行,从不因为一个人可怜而对他好一些,也不会一个人残忍便去夺取他拥有的权利和地位。这便就是自然。

    观想至此,李溪臣明白一个道理。众生皆苦,天地有不仁之心。

    可本该就此结束的观想,却没有停止他誓要击穿李溪臣心底防线的决心。

    随后,李溪臣看见了自己。

    绿色绸缎般的广袤田野之上,有一只埋头啃着青草的黄牛。而他正坐着牛背上,无忧无虑的吹着笛子。

    此时,远处的炊烟开始慢慢散去,清晨的牧野时光已经快要结束……

    母亲做好了早餐,站在门口呼唤着自己的归来。

    吃完了美味的早餐,李溪臣带着斗笠,挽起裤管跳入荷塘,让田田的荷叶帮他遮住炙热的阳光,折几只清甜的莲蓬,抓几尾肥美的鲫鱼,挖几条调皮的泥鳅,一个下午便也过去了。

    晚上,母亲坐在自己床边,用麦秆扇扑赶着蚊虫。儿时的他总是调皮,总是在晚上捣蛋不肯睡觉,于是父亲便会自顾自的讲起根本无法理解的晦涩古文。为了阻止父亲的热情,李溪臣只好闭起双眼假意已经睡着。

    每当这时,父亲只好苦笑着无奈放弃,母亲的眼睛便会眯成一弯月牙。

    ……

    可是即便是再美好纯真的童年,最终也还是没

    不过逃过宿命的安排。于是圣帝亲征,带着五教所有修士倾巢而出,布下了五教囚魔,搬出了五圣遗物。虽说那一战,父亲以一敌千,三剑破阵,成就了“五百年来修道第一人”和“布衣战神”的美名,却最终敌不过命运的安排,成了一具尸体。而那个即便放弃一切,身受“退身劫”也要守护的儿子,最终也还是没能保住,成了一片片碎肉。

    李溪臣清楚的记得父亲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儿子,是爹没用,保不住你……”

    这就是墨枫所说的道理:大道三千,世人有不及之力。

    被剁成肉泥后,李溪臣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再次醒来,他已经身在北冥的海底的洞穴之中,这里被冰封着,冷的简直可以冻住火焰。

    恢复意识的时候,没有发须,没有眉毛,没有牙齿,没有皮肤,只有浑身的血痂,只有浑身皲裂的纹理,想要弹动一下指尖便要花费全身的力气,紧绷的皮肤也会随之被拉扯的痛彻心扉。躺在四灵之精中整整半年后,才试着跨出了第一步,而后整整两年的时间,李溪臣都在适应这副并不属于他的骨架以及随时可能暴虐的弑道剑。

    这将近一千个日日夜夜的折磨,让他痛彻心扉。若非有好兄弟鲲非鱼的朝夕陪伴,若非有鲲击天的细心开导,也许他早就放弃了这条好不容易从地狱中捡回来的性命。

    幸好北冥虽寒,却也无人打扰,恰如一个并不美丽的世外桃源,苟且于此,倒是正适合像他这般被天下人所恨的“无罪之魔”。于是李溪臣认命了,准备在此度过这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

    可正在此时,鲲击天却告诉自己,五圣遗谶恐怕另有玄机。

    鲲击天提出了三个疑点:其一是五圣为何在明知道会有应谶之人灭世之时选择羽化,而不是留下来斩断因果;其二是往后三千年,修道大圣辈出,其中庄周、王阳明等人道力几乎不弱于当年五圣,为何竟无一人插手此事;其三,五圣和后世大贤为何都会在某个时间点,毫无预兆又无一例外的前往杏坛,与五圣一般纷纷消失,但却并无遗蜕,这是不是和那个谶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恐怕,这其中必有蹊跷。

    可是要带着一副朝不保夕的肉体,去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真相,并且还不得不与整个天下为敌,当时的李溪臣并没有那种斗志和勇气,只想苟活度过余生。

    于是鲲击天只好说出了那个让他决心走出北冥,重回九州的秘密。

    其实吴易之亲手杀他,恰恰是为了救他。因为吴易之早就与鲲击天谋划好了救活李溪臣的办法,而他之所以宁可放弃性命也要救活李溪臣这个原罪之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和鲲击天一样,对五圣遗谶抱有怀疑。

    吴易之希望他可以证明清白,堂堂正正的活在人世之间,而不是在北冥之地像一只鸵鸟一般躲藏一生。更希望李溪臣能生一窝孩子,回到母亲李绣水身边,让那个跟着他受了一辈子苦的妻子得以安享晚年,享受一番子孙之福。

    为了给自己一线生机,竟然搭上了父亲的一条命,母亲半辈子的苦。李溪臣明白自己再没有理由不回到九州替自己和父亲正名。

    于是半年前,李溪臣与生活了三年的北冥告别。离别之际,换上了鲲非鱼用“溪城村”化用的“溪臣”为名,重新跨入如同深渊般的万里九州。

    李溪臣知道,自己不会再有像这三年的安静时光,留给自己的将是无尽的征途。而征途的第一步,便是按照鲲击天的安排,拜师墨燃后想尽办法进入长安城皇极殿,去查阅浩瀚《始帝大典》,并从中寻得一些蛛丝马迹!

    其中艰险,恐怕九死一生。

    见过了苍生之苦,也见过了天地不仁之心;见过了大道三千,更见过了自己作为芸芸众生中不值一提的一只蜉蝣,在面对宿命时的无力。

    李溪臣已经昏迷的肉体,眼角竟然流出一滴滚烫的泪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