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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传话人

    元启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塔图就坐在她房间角落的椅子上,“好久不见了啊……”元启说。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塔图,样子看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已经习惯了的动作就算在黑夜里也会举止流利,然后你意识到的时候这种流利就继续不下去了。”他说到后边声音黯淡到听不见了。



    “意识到什么?”元启问。



    塔图没有应声,静坐着不动。 



    她终于想到应该看塔图一眼,一直想见他现在就在眼前自己却总是分神......



    “这是午后吧,下过雨了。”他说。



    元启向窗外望去,天空中是绿色的云,屋内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对面的公寓楼里也有人在向外张望。啊,那个人是......塔图?她使劲把头扭向屋内角落的那张椅子,那里并没有坐着任何人。她赶紧打开房间的门,使劲向左右来回顾盼,有心呼喊他的名字却不敢喊出声,也不愿在房间外移动,窗外还打着雷,走廊里的日光灯平静地亮着,还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谁经过的残响。



    她看了看隔壁紧闭的门,轻轻敲了一下,没有人回应。她又敲了一遍,“请问,有谁在里面吗?”她将耳朵贴近房门,听到有脚步声接近,迅速将身体缩回站正。门开了,四目相交的那一刻,元启几乎要惊讶出了声,而因为紧张空气堵住了声带,她的喉咙只嘶出了干涸的摩擦。眼前开门的这个女孩,除了头发比她长扎着马尾以外,其余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她不经意想要伸手去掐那个女孩的脸,却被投以嫌弃的目光,对方貌似不怎么惊讶,就好像不知道自己的模样一样。她一本正经地问元启:“你有什么事吗?”



    “请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白皮肤蓝眼睛的少年经过?”因为房门原本是紧闭着的,元启感到自己大概不可能从她那里得到什么信息,但还是试着问了一下,“或者说听到有人走过?”



    “刚才吗?”



    “对,大概五分钟前。”



    “你说的是塔图吗?”



    “对对就是他。”



    “怎么可能,他从刚才开始一直和我在屋里谈话啊。”她显出不耐烦的惊慌,并向房里瞥了一眼,然后走了进去,随即又急忙跑了出来,“他不见了!”



    “你先别说话,有人。”元启听见脚步声,有人上楼来了,是一男一女,都是不认识的人。在他们经过的时候元启偷偷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们一眼,男人穿戴整齐,短短的头发透出蔷薇色,眼睛很大,眼神冷峻,在经过她们的时候看了她们一眼。女人穿着样式简单的红色大衣,极瘦,方形脸完美地展示了冷淡的曲线,她的头发披了下来,是黄褐色的。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左脸的痣,反而让她整个人有种让人难以接近的气质。两个人的个子都很高,走过的时候光线有明显地变暗,元启看到他们往走廊另一头逐渐远去,继续说道:“刚才......”她的话被一声重重的震动给打断了,是摔门的声音。她们循声望去,是刚才那两个人,正站在房门前不肯走进去。



    “是发生了什么吗?不会是......我们去看看。”



    “你别拽我,等我把门带上。”



    元启走向他们,怀着忐忑的心情问他们:“请问里面是……发现了谁吗?”



    “不是。”女人开口了,她掏出钥匙又一次打开房门,“你们看......”她们向房间里面望去,是楼梯,通向下层,黑洞洞的看不到尽头,一股瘆人的风扑面而来,女人赶紧将门关上,“就是这样,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元启反而松了一口气,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看到他们手中还拎着行李,“你们手里的东西挺重的吧,要不先放在我那里?”



    “也行。”



    一直是女人在同他们对话,男人只是偶尔投来可疑的目光。元启带着他们向她的房间走去,当她打开门时,只感到腰间的肌肉瞬间在痉挛。她的房间也通往了楼梯。和她很像的那个扎着马尾的女孩似乎也被吓到了,急忙去开自己的门。



    “一样......”



    “楼梯......”元启喃喃自语道。于是她跑到入口处的楼梯,楼梯不见了,是一面墙。“不好,看来我们是被困住了。”



    “不是直到刚才都在下过雨吗,现在在过道里却一点也听不到雷的声音。”马尾女孩说。



    “对啊!”元启想到什么的样子,把头转向那一男一女,“说起来你们刚从外面回来,怎么一点也没有被淋湿呢?”



    “我们没有从外面回来,我们刚才一直在一层楼的房间里。”



    “什么,你们在一层楼也有房间吗?”元启感到奇怪,因为他们的样子实在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临时落脚的。



    “只是将这些东西从我的房间放到他的房间而已。”



    “你们没有住在一起吗?”



    “我们怎么会住在一起,我们是姐弟啊。”



    “啊,不好意思,一直误以为......”



    “没什么,不用介意。”女人说起话来并不同气质上那样让人难以接近。元启还想着塔图的事,她看向那个马尾女孩,心想,她应该也是一样的,她到底是谁呢。



    “这时要是能看到窗外就好了。”



    “我们一个个敲门吧。”女人提议。他们挨个敲打着这层楼住户的门,没有人回应。



    “你们从刚才开始在过道里吵吵嚷嚷的干什么啊!”一个老人向他们走来,元启看到他刚才走出来的门虚掩着,急忙跑过去推开,却发现又变成了那样。“啊,完了。”她向他们走回去,这时,女人正在敲的一扇门开了,是一个年轻人开的门,女人二话不说推开那个人径直向窗户走了过去,其他人也跟了进去。



    “喂,你们突然闯入是要干什么?”



    马尾女孩进去的时候,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开门的那个人说:“请千万守着这个门不要被关上,这里有危险。”元启跟在她后面最后一个进去,感觉她这纯属威胁加命令。窗子还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以及对面的公寓,刚才她就是从公寓的窗子里看到塔图的。积雨云似乎移过去了,天空开始放晴,房间的光线也柔合了许多,不像刚才那样明暗对比强烈,看到街上人来人往,似乎每个人都舒了一口气。他们试着开那扇窗子,却怎么也打不开。



    “你们别试了,这扇窗从我搬进来时就是被封死的。”年轻人被挤在房门口说。



    “没办法了,我们先出去坐在过道里等一会儿吧,别躲在别人家里也不是个办法。”老人疏导着他们往出走。



    “我留在窗子旁边看着吧,这层楼里能看得见的就只有我们几个了,刚才门已经敲遍了。”女人说。于是其他的人从这间房里走了出去,将门留着不关,在房间外的周围席地而坐,老人则从房里搬出一个凳子靠墙坐定,他们彼此都沉默不语,其实他们彼此也都不认识。



    “啊,有人爬上来了。”他们还没坐下多久,就听到女人的喊声。她从窗子边向后退了几步,惊愕的目光失去了之前从容的气质。



    “什么?”元启站起来向窗边走去。看到一个穿着破烂的人借助窗边的栅栏和砖块凹陷的地方用诡异的姿势向上攀爬,那个人不断逼近他们,他低着头,身形似乎越来越巨大,可见的压迫感也随之袭来。元启看着那个人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发凉,手腕和膝盖处都难以抑制地想要瘫软。但她随即镇定了下来,她发现那个人是门雏先生,再仔细一看他的衣着也很正常,不像刚才那么破烂。他爬到他们的窗边,从外面把窗子打开跳了进来。



    “门雏先生!”元启欣慰地看着他,终于有了一个认识并可靠的人。



    “这个,可以打开吗?”女人又一次试着去开窗子,“开,了……”他们听到她沉下来的声音同时望向外面,刚才的街景变成了一块有投影的幕布悬挂着,投影反过来的光轻微照亮了窗前黑漆漆的楼梯构造,他们的视角就像在一个大型剧院的顶层。



    “你从布里跑出来的?”女人继续着刚才的惊讶,她不认识门雏。



    “我从街上上来的。”



    “真压抑,原来这里连接着电影院吗?演的是来来回回的行人?”



    “不对,你想,过道对面的房间也通向阶梯不是吗?这就好像我们在中心一样。”元启指向对面的方向,犹豫了一下,“我们先出去吧,房子里太挤了,话说你怎么从那种地方爬上来了?”她边往外走边问门雏。



    “我找不到你们,从底下的窗子看到这里有人就过来了。”



    “就这样?阿莫士呢?他没和你们在一起吗?”



    “没有,还有,刚才塔图一瞬间就跑得不见了。”



    “塔图?他不是已经......”



    “死了?”元启的瞳孔因惊讶而瞬间放大,刚消散的不适的体感又迅速上身。



    “说什么呢!”老人发话了,“他刚不久前还在这里找东西问到我了。做事毛手毛脚的,却一直很有活力……”老人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满足。



    “啧!”年轻人不满地咂了一下舌,脸上露出扭曲的愤怒,“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老人无奈地摇摇头,将那扇门用钥匙打开,门那边果然变成了暗暗的楼梯,老人没有犹豫地向楼梯深处走了进去,顺便竟把门也带上了。他们看着他走进去都露出惊讶的表情,过道里又变得阴暗起来了。



    “你们不用担心,那个老人是这里的房东,年轻人是他的儿子,他们应该对这里很熟悉。”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个男人这时说了一句话。



    他们竟然是父子,还真是让人看不出来,元启觉得不止她一个人这样想。



    “你不担心吗,你姐姐也一起被关在那边了。”马尾女孩问他。



    “习惯了。怎样都无所谓。”



    元启一直很在意那个马尾女孩,也在意门雏看到她们二人时为什么没有产生任何疑问。那个女孩就坐在她身边,神情和姿态无不展示着敌意,她不知道理由也无法多问。



    “有争吵的声音。”那个女孩说。



    “是刚才的老人吗?”



    “不是,安静一点。”



    声音是从走廊尽头的房间传出来的。



    “这是......塔图的声音,还有......”



    “我的声音?”元启和马尾女孩同时说了出来。



    “我去看看。”门雏向尽头的房间走去,他们也跟了上去。



    “你不去吗?”元启回过头,男人还坐在那里,他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门雏把耳朵贴在那扇门上听了听,里面确确实实传来了争吵声。门是虚掩着的,他将门打开,声音从楼梯下面传来,他顺着楼梯走了下去。元启吓了一跳赶紧拽住门雏的衣襟不想让他走下去,可是他的衣襟越拉越长,她就这么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她越发觉得恐惧,就冲着楼梯大喊:“别去了!太黑了!”她的声音在空间里徘徊然后在深处死去,努力发出的声音瞬间便消散在回响中。



    “你叫谁?”塔图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她转了一下头,伸手捻了捻他的头发。



    “怎么了?”



    “啊!”元启恍了恍神,从桌子上爬起来。“我刚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感觉过了很久。我梦见在不久以后你死了,你去世以后我一直很难过,之后又过了很多年我又见到了你,应该就是你,虽然没看你的脸,隐隐约约这样觉得,一回神你就不见了。之后杂七杂八的一堆人困在过道里……”她描述起来索然无味,却惊出了一身冷汗,总觉得这是个有点幸福的梦,那一串联的记忆真实得有点年代感了。



    塔图听她说着,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窗外开始响雷了,元启稍稍有些躁动,她刻意确认了一下塔图的位置。他坐在窗边看着上空的阴云,窗外的天空正好划过闪电,那一瞬间,被光亮波及到的轮廓都特别细致。她看到他的侧脸,睫毛,以及鼻子上的汗毛,像未落的雪一样干净。这让他疲惫地仰着头的神情显得极致的悲伤。到底是他悲伤还是自己悲伤,这样想着,元启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塔图转过头来,“你怎么了?” 



    “我不想和你起争执。”她的眼泪突然汹涌起来,怎么也停不下来,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她用手背抹去泪水,看到门雏从黑暗的楼梯尽头走了上来,她回过神,意识到现在的处境。



    “声音停止了?”



    “是这个,我把它关了。”



    “竟然是录音?”



    “我们来听一下它的内容吧。”门雏开始播放那卷录音。的确是刚才争论的声音,内容可以很清晰地辨别,元启却觉得那声音受到很大的干扰,是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刚才一直都对她有敌意的女孩突然开始紧紧抓住她的手,她可以感到对方的手上冰凉的汗水,她不断地靠紧她,元启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貌似惊恐的另一方面看起来是兴奋。元启问了出来:“你没有发现咱俩长得一样吗?”



    “完全不像,你自己看。”她从口袋里摸出一面镜子。



    元启往镜子上看去,有光照了进来。



    光,自然光,对了,这才是现实的感觉。元启醒来了,她躺在前厅的沙发上睡着了,看到门雏和阿莫士坐在不远处,她揉揉眼睛坐起身来,“记忆,已经被动过手脚了?”



    “有想起什么来吗?”



    “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下。”



    “之前告诉你是通过梦境的话,你的潜意识会对梦做出防备的。”门雏转头看了看阿莫士又转过来,“而且梦境过于接近现实会让你分不清虚实。以假乱真说不定会让你兑现出真实的记忆。”



    “说起来你具体是怎样植入记忆的。”



    “梦是潜意识中的可见部分。我在你的脑内补好图像,它们会自己反应出来。”门雏完全没有回答关键的地方,打着马虎企图绕过话题,“说说你梦的内容。”



    “梦里的场景完全不像是记忆,就单纯是一个梦,一个有点诡异的梦。”



    “具体。”



    “倒是梦到你们说的塔图了,我好像和他很熟,有很多不认识的人,还有先生你也在,不行……”元启低头掐住自己的鼻梁使劲搓了搓,“现在很断片,让我仔细想起来了再告诉你们吧。”



    “也好。”



    元启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下,将双脚架上桌子,脖子担在椅子的靠背上面朝天花板发呆,神情沉浸在长睡过的憨态中。有隔墙的低语声,人经过时地板发出的吱啦的响动,恍惚中仿佛自己醒来的这段时间已经过了几百年了,梦中残留下的破旧的色彩点染着她房间上的天花板,她在这残响中注视着自己。她并不想承认,他人发出的这些声音使她的孤独变得可以承受了,因为这些响动并不让人心烦,而是一种真实存在的迹象。



    元启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是醒着的,就朝书房里走了过去。



    门雏正坐在桌前搭建一个玩具模型。



    “我想起来了。”她说。



    “你先坐下来。”门雏往桌子的对面搬了一只凳子。



    “现在说吗?”元启没有往那张凳子上坐,她坐在了稍微远一些的沙发上。



    “你描述一下,”门雏说,“虽然我估计现在只能听到被你注意到的部分……你知道,仅凭记忆连现象也会扭曲。”



    “我记得很清楚。”



    “好了你说吧。”



    她将梦境大概叙述了一遍。



    “我第一眼从梦里看出了你的性格。”门雏抚着下巴说,“楼梯之下啊,有重大秘密却无法接近,你觉得黑暗中会逃出不幸的捕食者?”



    她摇摇头,又补充道:“不是反对,我是说不知道。”



    “我觉得你是在和你的欲望比速度,为了让它们因无法实现而沦为的秘密不变得重要你将它们变得恐惧,这样你就不再愿意接近了。”看到她犹豫起来,他又问:“你说你梦到的我是扭曲和抽象化的?事实上这……才尤其表达了恐惧……你在对我恐惧着什么?”



    “与其这样说,整个梦境都很诡异。我不认为针对你。”



    “你的恐惧应该来自于对身份的肯定受到威胁,而我就是这威胁的来源?”门雏继续深究,他执意认为潜意识与梦境有关。“梦境往往能看到更全面的现实。当然,潜意识也不是完全通过梦境来表现的。”



    “不,没有这回事。”元启有些不耐烦,这时阿莫士走了进来,房间一下子变小了。“就是这样我先离开了。剩下的你自己分析吧。”她说着准备往出走。



    “等一下。”门雏叫住元启,“可以的话,能不能把你梦的所有人脸画个大概轮廓出来。”



    “我试试。”



    “她生气了。”阿莫士看着元启走了出去,“你认为是为什么?”



    “也许是我没打招呼便给她植入记忆?”



    “换作是我也会生气。”



    “不然你去和她说说话?”



    “再过一会儿吧,你刚才让她画梦中人物的脸?”



    “是的。”



    “一般来说梦里梦见的人脸醒来后完全记不清楚的。”



    “你说得没错,所以这也是个测试,测试她的梦是不是单纯只是个梦。”



    阿莫士长叹了一口气,双手扶在桌子上,“这些还得你看,我帮不了什么。不过也许她不是生气而真的是恐惧,反正我自己就最难从表情辨别出恐惧和愤怒。”



    “她自己或许也没有意识到。”



    “而且她在和我讲话的时候,眼神不是很自然。我们年龄相差不大,我很怕她将这种紧张的气氛嫁接到我身上是理解成好感……再者说如果她反抗她自己的这种、尽管是错觉的好感,她就会对我更加抵触。”



    门雏比较相信阿莫士的说法,自己看着他长大,他从小就比较懂得察言观色。“所以你自己早些处理好这些问题,不然这会在以后影响协商进度。”



    “熟悉之后就好了……对了,她的梦,我也想听听。”



    门雏简单复述了一遍说:“我从中得不到有用信息。”



    “我倒是想起了一点,我当时看到塔图死的时候身边就是一个和他长得一样的人,你记得吗?我对你提起过。”阿莫士说。



    “记得。”



    “我是想说,也许元启梦中和她长得一样的女孩对她有敌意是提示了这一点。”



    “有道理,我们分明什么也没有对她提起过。”门雏抬头看着阿莫士,从牙齿间吸进去“嘶”的一声,眉眼在镜片的反光背后藏了起来。阿莫士只能看到他扬起一边的嘴角并且收紧了右脸颊的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