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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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乱 第六十章 情绪是一副冷色的画,杀人也是

    回到镇妖司,天色已经渐渐的暗下来。

    司中有些寂静,也不见其他人都去了哪里,只剩下个命诚一言不发的坐在院中台阶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那柄用来练习的刀放在一边静默的淋着雨水,一旁还放着一坛酒。

    勾芺看了他一眼,便径直走过去。

    “听说你们今天又去抓了一个大妖,是那个杀了我父母的凶手?”命诚抬起头来,眼神中依旧是当初在那个院子里见到时候的那般,像是有一片荒原。

    勾芺停了下来,沉默少许,说道:“是的。”

    当少年问起的时候,勾芺并没有想起他是如何将壶盖的头砍了下来的。

    当勾芺回答的时候,他也没有。

    用这样的身份活在人间,总要忘记一些东西,才能活得长久。

    所以勾芺只是很平淡很无味的说了一句是的。

    命诚再次低下头去,似乎有些声响发出,只是在雨声里听不清那究竟是不是哭声。

    勾芺转过身,停在台阶一旁,看着他说道:“还有什么要说的?”

    命诚抬起头来,司衙檐下升起的灯笼照下朦胧的光芒落进去,倒有些今年许久未见的星光的意味。他捧起一旁的酒坛,站起来看向勾芺,说道:“我请你喝酒。”

    勾芺平静的看着少年,什么也没说,接过酒坛,掀开酒封喝了一口。

    酒水冰寒的如同雪中取出一般。

    勾芺喝了一口便停了下来,他不喜欢这种如饮风雪的感觉。将酒坛塞回少年怀里,勾芺转身便要离开。

    命诚抱着酒坛,夜色下光芒昏暗,像是落了一滴泪水在坛中,声音格外清脆,又似乎是一旁雨檐滴下的一滴突兀的雨水。

    勾芺总觉得他今晚有些怪异,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去,少年只是抱着酒坛,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有灯笼昏暗的光芒在风雨里晃晃悠悠的照着。

    “你骗我。”命诚抱着酒坛,看着勾芺,一字一句的说着,神情平静,就像是一副冷色的画。

    勾芺看着他,不知道命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勾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他,等着他给出接下来的解释。

    “今天你们抓了一个大妖。”命诚突然笑了笑,看起来有些怪异,他继续说道:“但是我知道那个妖并不是杀死我父母的凶手。”

    勾芺抱着刀沉默着。

    命诚站在雨檐下继续平静的笑着,抱着那坛酒,说道:“我是看着他们死的,从头到尾,我便在院中。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生死这种东西。”

    勾芺皱了皱眉头,看着少年说道:“所以当时你为什么不说谁是凶手?”

    命诚只是笑着,看着勾芺什么都没说。

    有雨水从檐上被风斜吹进来,落到酒坛中。

    勾芺胸口像是被一把火点燃了一般,突然开始灼烧起来。

    “酒里我下了毒。”命诚看着勾芺平静的说道。“今天他们都出去了,值守的人我托他去城东我家寻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东西。”

    勾芺开始弯下腰扶着刀重重的咳嗽着,唇齿间满溢着一种腥咸的味道,中间隐隐还夹杂着一种苦味。

    一连吐了好几口血,勾芺才擦了擦嘴角,站直看向面前的少年。

    他终于看懂了少年眼中那片一直存在的荒漠是什么意思。

    “原来凶手是我啊。”勾芺忽然笑着说道。

    他没有用

    疑问的语气,只是平静,又带了丝恍然的意味在其间。

    难怪京都一直未曾有所谓的大妖出现过,在城东那个院子里的尸体上却出现了妖力的存在。

    这原来便是两杯酒。

    我在恍恍惚惚之中遗忘了那些两杯酒之间的故事。

    遗忘了那晚从那条河中证明自己之后,我究竟去了哪里。

    所以当时所有人问我,昨晚发生了什么,我会说忘了。

    我还遗忘了什么东西?

    命诚抱着酒坛,无声的笑着,像是在嘲讽一般,说道:“你原来不知道吗?那你可真是死的冤啊。”

    “我一直都以为你在向着世人演着一出好戏,自己杀了人,然后假借妖族的名义,将罪祸抛之身外,反正妖族究竟抓没抓到,不正是你们镇妖司说了算吗?”命诚看着勾芺,不住的笑着,眼中荒原止不住的快意。

    勾芺一面咳着血,一面看着命诚眼中充满了恨意与快意的眼光。

    “所以一开始你说要去镇妖司,那种渴望与那些理由都没有关系,你只是想杀了我。”勾芺说道。

    “是的。一开始我想,进来学了你的刀,学了你的巫术,我便也要让你尝一下那种感觉。”命诚缓缓说道,“可是在镇妖司这几日,我才明白,原来那种修行者之中的天才,说的便是你这种人,我想过可能一辈子都到不了你这种境界,所以我改了主意。”

    “一般的毒药,对我们而言并无作用。”

    “是的,所以这是我从你们镇妖司的巫医那里偷的,叫云梦,能够将你们的巫鬼之力驱散出去,将你们变得如同一个寻常人一般,而后毒性发作,整个人从筋骨到皮肉全部化作脓水。”命诚看着酒坛,里面的酒液似乎泛着某种青色的光芒。“据说一小撮便可毒死一个大巫,我怕你太强,将一整包都放了进去。”

    勾芺握着刀,只觉得胸口的那团火正在愈烧愈烈,直欲将整个人吞噬下去。

    “人们总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我不是君子,如果谁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仇人,他也会等不及,也会等不起。”命诚缓缓说道,松开了手中酒坛,满满一坛酒重重的跌向地面,哐当一声砸的粉碎,泛着青色的酒液缓缓淌向四处,像是无数条藏毒的青蛇。

    “我听巫医说过,除了拥有真正的冥河之力,云梦无药可解。”命诚看着勾芺,一字一句的说道。

    勾芺只是笑着,这是一种难得的情绪。

    “你笑什么?”

    勾芺用掌心抹去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液,笑着说道:“我只是觉得你真的很适合在镇妖司。”

    命诚不知为什么勾芺已经死到临头还会说这种话,皱了皱眉,情绪难免便起了褶子。

    “为什么?”

    “镇妖司其实都是些疯子,只不过我比他们要更疯一点,所以人们只知道疯刀勾芺。”勾芺再度擦了一把鲜血,看着命诚说道,“你也是个疯子,或许与我有关,但是不管怎样,我很欣赏疯子,人间没有疯子,便会少很多趣味。”

    命诚沉默下来,看着勾芺说道:“我们是不是说远了点。在这种情况下,你不应该痛哭流涕,抱着我的腿诉说自己的悔恨吗?”

    “谁告诉你会是这样的?”

    “我看那些传记小说,里面的人报仇的时候,那些仇家在临死前都会这样做。”

    勾芺咳了一口鲜血,把斩妖刀垫在台阶上,一屁股坐了下去,说道:“但是我

    是个疯子。”

    命诚恍然大悟的笑着,拍手道:“原来是这样。”

    “正是因为我是个疯子,我觉得你也有当疯子的潜质,所以那天我才会把你带回镇妖司,也会让我愿意和你说这么多话。”勾芺坐在台阶上,缓缓说道。

    “我以为是因为你要死了,所以话才显得啰嗦起来。”命诚说道。

    勾芺笑了笑,说道:“你有没有查过我的身世?”

    命诚皱眉道:“没有。”

    “我是从秋水那边的来的。”勾芺缓缓说道。

    “所以?”

    “秋水一直以来,都被人们称为冥河之尾,也就是狭义冥河的尽头。”勾芺咳完了最后一口鲜血,擦尽血液,看着命诚缓缓说道:“你下错毒了。”

    命诚沉默着,眼中所有光芒褪去,再度变回一片荒野。

    二人一同坐在台阶上,看着院中雨水,看着那些被毒酒腐蚀缓缓死去的花草。

    “我太急了。”命诚沉吟着,缓缓说道,“我应该再等两天,查清你的一切,再来杀你的。”

    勾芺收敛了所有情绪,平静的看着手中的斩妖刀。

    命诚顺着勾芺的视线看去,自然落在了那柄刀上。

    “看来接下来要死的是我了。”命诚说道。

    “我以为你会慌张一点。”

    “以前我很怕生死之事,在那个晚上之后我便不怕了。”命诚平静的说道,“还有什么比那晚的事情更可怕的呢?”

    他看了眼一旁的勾芺,继续说道:“还有什么比坐在当晚的凶手面前和他说着生死更可怕的呢?”

    勾芺转头看着他,说道:“我并没有打算杀你。”

    命诚沉默下来。

    “南方巫鬼之术,尽出云梦泽,你如果真想杀我,今晚出了京都,便可以沿着官道穿过那些山往北走,或许能够遇见云梦泽失落的正统传承,那时你便可以回来杀我。”勾芺认真且诚恳的说道,这是他对于京都所有人都没有的态度。

    “或者,你可以继续往北走,过了云梦泽便是槐安,槐安大道千万,你随便学一学,说不定便有机会能够站在人世巅峰。”

    命诚看着身旁那柄破刀,说道:“我为什么觉得你是在嘲讽我的天赋?”

    “不,我只是在劝你勤勉。”

    “既然你这么想让我杀了你,为什么不现在就放下那些抵抗,让我杀了?”

    “我来人间一趟,自然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勾芺平静的说道,“我不会无缘无故的死去,除非我无法阻止我生命的终结。”

    院子里沉默下来,司外的巷子的渐渐传来了一些脚步声,镇妖司向来无人问津,能够来这里的,只有镇妖司本身的人。

    命诚拿着刀站了起来,犹豫很久,终于向院门口走去。

    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看着勾芺,问道:“所以那天晚上,究竟是为什么?”

    勾芺平静的说道:“我不知道,所以这正是我容许你向我寻仇的原因。”

    命诚看着勾芺很久,终于确定他没有说谎,怜悯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真的病的很严重。”

    勾芺拿着斩妖刀站了起来,向着后院走去,平静的说道:“是的。”

    命诚推开门走了出去。

    风雨掩过整个院子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就像勾芺在酒楼中只喝了一杯酒。

    就像什么都没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