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天都行 第八十章 三日之约
莫羡强撑了许久的身子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松开手，黑白双刀落下嵌入泥土里，整个人贴着墙壁滑落下去，像块没有脊骨的软 肉。
疼痛和恐惧终于在此刻攫住他的心肺，莫羡盯着自己的脚尖，觉得心跳反倒越来越快。他的布衣早就沾满尘土，额头的血迹还未凝结，就像只刚刚斗过架的野狗，实在有些狼狈。
玉儿见他这幅模样，嘴唇摇了摇，想要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摸了摸肩上白狐的脑袋，走到他身旁安静地坐下。
“想问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想问话啊？”玉儿侧过脸，眨了眨眼睛。
莫羡苦笑一声：“你就差写张纸贴在脸上了，还问我怎么知道的？”
“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惹上这群瘟神的？”玉儿被看穿心事，倒也不遮掩，“我在天都这么久，好人坏人奇怪的人见得太多，偏偏就这群神神叨叨的‘碎星’只是听说过，从未见过。你来天都不过两日，这群人就跟韭菜似的一个一个冒了头，青岚门的少门主，就这么稀罕不成？”
“你想知道，我比你还想知道。”莫羡无奈地叹了口气，“鬼知道这群人找我做什么。”
“你之前见过碎星的人？”
“只见过两次，上次是几个月前，我从淮岚回青岚山，路上遇到这群人，只是当时他们的目标不是我。”
“那是谁？”玉儿好奇。
“是……反正不是我。”莫羡打了个哈哈。
“是昨天跟着你的荒辰族人吧。”玉儿撇了撇嘴，白了他一眼，“切，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小气。猜都猜得出来。”
莫羡耸耸肩：“猜不猜得出来是你的事，说不说是我的事。”
“那还有一次呢？”
“还有一次啊……”莫羡侧过脸看着身旁的少女，有些犹豫。
“好，好，我算是看透了，什么青岚风骨，知恩图报，全都是糊弄傻子的。本姑娘费劲巴力地把你从奈何桥上抬了回来，你可倒好，跟防贼似的，连句实话都不肯说。”玉儿见他这支支吾吾的模样，也来了气，板着脸扭过头去，不再看莫羡一眼。
“可是……你本来就是贼啊。”
“你！”玉儿转头瞪着莫羡，像只鼓了气的河豚。
“好吧，我说还不行吗。”
莫羡无奈地举起双手，也知道自己确实承了这姑娘一个大人情，顿了顿，接着开口：“我到青岚山时不过六岁，小时候淘，不愿听受门里条条框框管教，偏偏师傅又把我放养在青岚山上，总是少不了到处乱窜。一次在落英谷里，我遇到了碎星的人，只有一个，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但他手上那枚戒指，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人也是去杀你的？”
莫羡摇了摇头：“不，他只是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从头到尾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那之后我回去同师傅提起此事，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反倒抓到我没有好好炼体去落英谷闲逛，罚我在飞花瀑正坐了好久。”
“噗。”玉儿听到这话
，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之后的十年，我同‘碎星’再无半点交集。所以我也奇怪，怎么这群人就突然盯上了我。”
“这样啊。”玉儿点点头，“听起来还蛮倒霉的。”
“你还有问题吗？”莫羡开口。
“暂时没有了。”
“你既然问完了，那我可就要问了。”他话锋一转，忽地正色起来，“敢问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
“天都人。”玉儿一脸认真。
“那青蛇的剑我清楚，不要说普通人，就是我用祖刃全力去挡，也不知能不能卸掉一半力气。你却用那几尺红绫，就能逼得他手中剑错开三寸。”
“所以呢？”
莫羡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到：“你是修行者。”
“我也没说我不是啊。”没想到玉儿竟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你难道是北苑的人？”莫羡没想到她承认得这么快，反倒愣了下。
“对啊，这都被你发现了。”玉儿朝他挤了挤眼睛。
莫羡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你不可能是北苑的人，不然在天都偷了这么久，还天天待在北苑里，不可能一点马脚都不露。更何况，北苑是不会出像你这么个‘江洋大盗’的。”
“那你就自己去猜咯。”玉儿摸了摸肩上垂下的白狐尾巴，“还有，我能用红绫拦下青蛇的剑，不是因为我本事大，而是那人压根儿就没想杀你。”
“没想杀我？”这次莫羡是真的愣住了。
“稍微想想就知道啊，以那人的本事，不要说是绸缎，就是精钢拦在面前，也能一剑捅穿。可我用的那条红绫却完好无损，说明他的剑上压根儿就没有剑气。意气相随，没有杀意，自然用不上剑气。还有，辰行境界就能感知辰力涌动，我不过是撒了一团烟尘，他要是铁了心想杀了你，这会儿早就从我们头上跳下来了，那点障眼法困得住他？”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故意放我们走的？”
“只能这么解释咯，到底是不是，我也不清楚。”
“有道理。”莫羡捏着下巴，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还有问题？”
“你为什么要回来？”
“什么为什么？”玉儿眉梢一挑。
“我不是让你走吗，瞧你刚才说的意思，也没有几分把握能救下我。我是要抓你回官府的人，你是偷东西的贼，本就是天敌，何必又折回来费这些力气？”莫羡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
“哟，瞧瞧这青岚门少门主说的话，多有趣啊。”玉儿眯起眼睛，阴阳怪气道，“怎么，只许你这抓贼的逞英雄做好人，不许我这做贼的浪子回头行善积德一回？什么时候做好事儿都得分人了？你青岚门有青岚风骨，我做小贼的还有贼的规矩呢，瞧不起谁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莫羡被她这么一说，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救我一命，莫羡自然没齿难忘。这个人情，是我欠你的。”
“倒还会说句人话。”玉儿撇撇嘴。
“可一码归一码，你
偷了东西，犯了错，就该认罚。你待会儿老实跟我回北苑，我会想办法替你说几句好话。”莫羡正色道。
“行，就当我没说。”玉儿起身，指着莫羡的鼻子，“莫羡，莫公子，你说大话前，倒是先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模样好不好？你连路都走不动了，还敢让我乖乖跟你回北苑？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你是太曦圣君不成？”
玉儿想了想，补充道：“太曦圣君来了也不行。”
“好吧，你是对的。”莫羡无奈地点了点头，“我能多问一句吗？”
“说。”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要是为了钱，你偷到的东西够你享乐一辈子，又何必在天桥卖艺？要是为了找点乐子，天都那么多勾栏瓦肆还不够你玩？你是修行者，做什么都好，怎么偏偏干起了这份行当？”
“你真想知道？”玉儿眨眨眼。
“嗯。”
“可你不会懂的，少门主。”少女后退一步，脸庞隐在阴影之中，“你是身份尊贵的青岚弟子，你的师傅是无量圣人，你到哪都是所有人巴结的宝贝。所以你不会明白的。”
“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人说成是‘到哪都有人巴结的宝贝。’”莫羡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我就纳了闷了，你凭什么就能这么肯定，你说的东西我不懂？”
“就凭你是青岚门少门主。”
玉儿的表情忽地变了，她开口，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莫羡，你觉得天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天都吗？”莫羡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还是想了想，回答道，“繁华，气派，可能还稍稍有点吵吧，毕竟在青岚山清静惯了。”
“可在我眼里，天都不是你说的那样。”玉儿的表情一点一点冷了下来，“它已经烂了，烂透了。”
“烂了？”
“这座城看上去那么宏伟，可支撑它的根已经快要垮掉了，莫羡，只不过你看不到，你们看不到。”
“所以偷东西就能让它撑住吗？”莫羡反问。
“不能。但能让我心里爽一点。”玉儿咧了咧嘴，又回到了那副笑盈盈的模样，“看你这人倒也有点意思，这样吧，三日之后，神居底下，我等着你，带你在这天都城逛一逛，怎么样？”
“不怕我带人抓你？”莫羡挑眉，故意问道。
“那可真是太无趣了，莫公子，我会很失望的。”玉儿抬头，看了看竹篱缝隙中透出的月光，“时候到了，我该回去了。”
“回哪去？”
“狐狸洞。”玉儿拍了拍白狐脑袋，脚尖轻点墙壁，真的好似只灵巧的狐狸一般跃上菜窖口，顺势推开遮掩竹篱。
“三天后见咯，希望到时候不要让我见到太多生面孔。”她从窖口探出半个脑袋，朝莫羡挥了挥手，身形倏忽不见，片刻之后，连那依稀脚步声也听闻不到了。
莫羡抬头看着头顶洒下的月光，又环顾这间昏暗的菜窖，良久之后才苦笑着垂下脑袋：“你倒是先把我弄出去啊，小狐狸。”
（本章完）
他松开手，黑白双刀落下嵌入泥土里，整个人贴着墙壁滑落下去，像块没有脊骨的软 肉。
疼痛和恐惧终于在此刻攫住他的心肺，莫羡盯着自己的脚尖，觉得心跳反倒越来越快。他的布衣早就沾满尘土，额头的血迹还未凝结，就像只刚刚斗过架的野狗，实在有些狼狈。
玉儿见他这幅模样，嘴唇摇了摇，想要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摸了摸肩上白狐的脑袋，走到他身旁安静地坐下。
“想问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想问话啊？”玉儿侧过脸，眨了眨眼睛。
莫羡苦笑一声：“你就差写张纸贴在脸上了，还问我怎么知道的？”
“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惹上这群瘟神的？”玉儿被看穿心事，倒也不遮掩，“我在天都这么久，好人坏人奇怪的人见得太多，偏偏就这群神神叨叨的‘碎星’只是听说过，从未见过。你来天都不过两日，这群人就跟韭菜似的一个一个冒了头，青岚门的少门主，就这么稀罕不成？”
“你想知道，我比你还想知道。”莫羡无奈地叹了口气，“鬼知道这群人找我做什么。”
“你之前见过碎星的人？”
“只见过两次，上次是几个月前，我从淮岚回青岚山，路上遇到这群人，只是当时他们的目标不是我。”
“那是谁？”玉儿好奇。
“是……反正不是我。”莫羡打了个哈哈。
“是昨天跟着你的荒辰族人吧。”玉儿撇了撇嘴，白了他一眼，“切，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小气。猜都猜得出来。”
莫羡耸耸肩：“猜不猜得出来是你的事，说不说是我的事。”
“那还有一次呢？”
“还有一次啊……”莫羡侧过脸看着身旁的少女，有些犹豫。
“好，好，我算是看透了，什么青岚风骨，知恩图报，全都是糊弄傻子的。本姑娘费劲巴力地把你从奈何桥上抬了回来，你可倒好，跟防贼似的，连句实话都不肯说。”玉儿见他这支支吾吾的模样，也来了气，板着脸扭过头去，不再看莫羡一眼。
“可是……你本来就是贼啊。”
“你！”玉儿转头瞪着莫羡，像只鼓了气的河豚。
“好吧，我说还不行吗。”
莫羡无奈地举起双手，也知道自己确实承了这姑娘一个大人情，顿了顿，接着开口：“我到青岚山时不过六岁，小时候淘，不愿听受门里条条框框管教，偏偏师傅又把我放养在青岚山上，总是少不了到处乱窜。一次在落英谷里，我遇到了碎星的人，只有一个，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但他手上那枚戒指，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人也是去杀你的？”
莫羡摇了摇头：“不，他只是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从头到尾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那之后我回去同师傅提起此事，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反倒抓到我没有好好炼体去落英谷闲逛，罚我在飞花瀑正坐了好久。”
“噗。”玉儿听到这话
，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之后的十年，我同‘碎星’再无半点交集。所以我也奇怪，怎么这群人就突然盯上了我。”
“这样啊。”玉儿点点头，“听起来还蛮倒霉的。”
“你还有问题吗？”莫羡开口。
“暂时没有了。”
“你既然问完了，那我可就要问了。”他话锋一转，忽地正色起来，“敢问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
“天都人。”玉儿一脸认真。
“那青蛇的剑我清楚，不要说普通人，就是我用祖刃全力去挡，也不知能不能卸掉一半力气。你却用那几尺红绫，就能逼得他手中剑错开三寸。”
“所以呢？”
莫羡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到：“你是修行者。”
“我也没说我不是啊。”没想到玉儿竟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你难道是北苑的人？”莫羡没想到她承认得这么快，反倒愣了下。
“对啊，这都被你发现了。”玉儿朝他挤了挤眼睛。
莫羡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你不可能是北苑的人，不然在天都偷了这么久，还天天待在北苑里，不可能一点马脚都不露。更何况，北苑是不会出像你这么个‘江洋大盗’的。”
“那你就自己去猜咯。”玉儿摸了摸肩上垂下的白狐尾巴，“还有，我能用红绫拦下青蛇的剑，不是因为我本事大，而是那人压根儿就没想杀你。”
“没想杀我？”这次莫羡是真的愣住了。
“稍微想想就知道啊，以那人的本事，不要说是绸缎，就是精钢拦在面前，也能一剑捅穿。可我用的那条红绫却完好无损，说明他的剑上压根儿就没有剑气。意气相随，没有杀意，自然用不上剑气。还有，辰行境界就能感知辰力涌动，我不过是撒了一团烟尘，他要是铁了心想杀了你，这会儿早就从我们头上跳下来了，那点障眼法困得住他？”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故意放我们走的？”
“只能这么解释咯，到底是不是，我也不清楚。”
“有道理。”莫羡捏着下巴，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还有问题？”
“你为什么要回来？”
“什么为什么？”玉儿眉梢一挑。
“我不是让你走吗，瞧你刚才说的意思，也没有几分把握能救下我。我是要抓你回官府的人，你是偷东西的贼，本就是天敌，何必又折回来费这些力气？”莫羡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
“哟，瞧瞧这青岚门少门主说的话，多有趣啊。”玉儿眯起眼睛，阴阳怪气道，“怎么，只许你这抓贼的逞英雄做好人，不许我这做贼的浪子回头行善积德一回？什么时候做好事儿都得分人了？你青岚门有青岚风骨，我做小贼的还有贼的规矩呢，瞧不起谁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莫羡被她这么一说，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救我一命，莫羡自然没齿难忘。这个人情，是我欠你的。”
“倒还会说句人话。”玉儿撇撇嘴。
“可一码归一码，你
偷了东西，犯了错，就该认罚。你待会儿老实跟我回北苑，我会想办法替你说几句好话。”莫羡正色道。
“行，就当我没说。”玉儿起身，指着莫羡的鼻子，“莫羡，莫公子，你说大话前，倒是先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模样好不好？你连路都走不动了，还敢让我乖乖跟你回北苑？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你是太曦圣君不成？”
玉儿想了想，补充道：“太曦圣君来了也不行。”
“好吧，你是对的。”莫羡无奈地点了点头，“我能多问一句吗？”
“说。”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要是为了钱，你偷到的东西够你享乐一辈子，又何必在天桥卖艺？要是为了找点乐子，天都那么多勾栏瓦肆还不够你玩？你是修行者，做什么都好，怎么偏偏干起了这份行当？”
“你真想知道？”玉儿眨眨眼。
“嗯。”
“可你不会懂的，少门主。”少女后退一步，脸庞隐在阴影之中，“你是身份尊贵的青岚弟子，你的师傅是无量圣人，你到哪都是所有人巴结的宝贝。所以你不会明白的。”
“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人说成是‘到哪都有人巴结的宝贝。’”莫羡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我就纳了闷了，你凭什么就能这么肯定，你说的东西我不懂？”
“就凭你是青岚门少门主。”
玉儿的表情忽地变了，她开口，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莫羡，你觉得天都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天都吗？”莫羡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还是想了想，回答道，“繁华，气派，可能还稍稍有点吵吧，毕竟在青岚山清静惯了。”
“可在我眼里，天都不是你说的那样。”玉儿的表情一点一点冷了下来，“它已经烂了，烂透了。”
“烂了？”
“这座城看上去那么宏伟，可支撑它的根已经快要垮掉了，莫羡，只不过你看不到，你们看不到。”
“所以偷东西就能让它撑住吗？”莫羡反问。
“不能。但能让我心里爽一点。”玉儿咧了咧嘴，又回到了那副笑盈盈的模样，“看你这人倒也有点意思，这样吧，三日之后，神居底下，我等着你，带你在这天都城逛一逛，怎么样？”
“不怕我带人抓你？”莫羡挑眉，故意问道。
“那可真是太无趣了，莫公子，我会很失望的。”玉儿抬头，看了看竹篱缝隙中透出的月光，“时候到了，我该回去了。”
“回哪去？”
“狐狸洞。”玉儿拍了拍白狐脑袋，脚尖轻点墙壁，真的好似只灵巧的狐狸一般跃上菜窖口，顺势推开遮掩竹篱。
“三天后见咯，希望到时候不要让我见到太多生面孔。”她从窖口探出半个脑袋，朝莫羡挥了挥手，身形倏忽不见，片刻之后，连那依稀脚步声也听闻不到了。
莫羡抬头看着头顶洒下的月光，又环顾这间昏暗的菜窖，良久之后才苦笑着垂下脑袋：“你倒是先把我弄出去啊，小狐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