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弈千道
方才还是星河绚烂的夜空，忽然变成一张深蓝色的幕布，再不见漫天繁星，一望无际的湖水忽地黯淡了下来。
只有云海之上那轮玉盘般的明月，依旧铺洒着皎洁月光。
景焕章负手而立，面带温煦笑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果然在这座青岚山，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略带沧桑的人声，仿佛从遥远天际传来。
一声悦耳鸣响。
一黑一白两团雾气悄然升起，旋转扭折在一起，缓缓化作一长须长髯老者，静立亭中。他沉默地面对着景焕章，似乎在同后者对视。
可他什么都看不到。
那双眼睛里，蒙着灰蒙蒙的一层阴翳。
“多年不见，你说话还是如此不中听。”景焕章笑道，“你坐那天都的观星殿里，少说也有三十年了吧。”
“三十七年。”
“还在下棋？”
“普天之下，还有何事值得我费半分力气？”
景焕章叹了口气：“你倒真是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啊，弈千道。”
“不过对弈而已，怎比得过青岚门门主以剑求问天道。”
“以天下为棋盘，以苍生为棋子，到你嘴里也成了‘不过而已’。”景焕章摇了摇头，“这棋你下了一辈子，又究竟在同谁对局？”
老者并不言语，而是抬手指了指天空。
“逆天而为，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恰恰相反，我只是顺应天命。这句话，你还是留着说给自己听吧。”
“你来此，是为了那孩子。”景焕章看着面前老者眼中的灰翳，脸上笑意不知何时已经不再。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我若不是察觉你在此，及时赶到，方才你怕是要对他出手了吧。如此对待一个孩子，不怕失了前辈身份？”
“门主说笑了。这太曦，又有谁敢在天下第一眼皮底下动他的宝贝徒弟？我这次不过是来同他见个面，聊上几句。”老者微微一笑，“你应该清楚，我不是那种人。我若要真的对付他，不会现身于此。”
景焕章背在身后的手掌缓缓张开。
面前那一片湖水之中，忽有光芒闪烁。
整座静心亭剧烈地震颤起来，方才平静的湖面上荡起涟漪，起初只是朵朵细浪，片刻之后竟化作数丈高的巨浪，磅礴汹涌，乳白色的泡沫混杂着水雾飘荡在洗耳湖上。
一阵如雷般的轰鸣。
有什么东西从湖水中缓缓升起。
那是数千把灰黑色的硕大石剑。
每一把石剑都足有数丈长，一人宽，剑柄需一人环抱。黝黑的铁链将所有石剑链接在一起，湖水沿剑身琳琳落下
，织成一张厚重而又锋利的网。
天罗地网，威势如九岳压顶。
“九岳剑阵。”老者面色如常，“天下第一对付我，何须如此？”
“你我都知根知底，这种玩笑，就不要再开了。”景焕章开口，“千奕道人弈千道，三十七年不出观星殿，平日分形都少见，今日却是真身现于青岚山大角峰。主人待如此贵客，岂能不拿出点诚意？”
静心亭中，弈千道抚须微笑：“你若铁了心要我陪你活动活动筋骨，只怕这点诚意还不够。”
“开胃点心，硬菜还在后面。”
景焕章前迈半步。
那件白袍忽地无风自动，仿佛旌旗飘摇。
湖面数千石剑，簌簌颤动，粗壮铁链哗哗作响，大浪扑打剑身之上，碎成一片迷蒙水雾。
青岚门主须发皆张，平日那张温煦慈祥的脸上，竟是掩不住的傲气与骄狂。
“来，弈千道。这点心，你吃还是不吃！”
他开口，势如九天惊雷直落亭中。
大角峰浩渺云海，滚滚散开，皎洁月光落在灰白山岩之上，投下道道阴影。
“哈哈哈哈。”
弈千道见此情景，竟大笑出声：“景焕章，你在这山上修身养性几十年，本以为你的锐气早就磨损殆尽，今日终是有了当年模样。当今世人只知青岚门门主无量圣人景焕章，却忘了当年把酒纵歌笑傲太曦的摘星剑圣景山君，岂不可惜？岂不可笑？”
他抬手，掌心躺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
“这两枚棋子，便做我作客的伴礼吧。”
弈千道挥掌，黑白棋子如离弦的箭矢般直射出去，打向面前景焕章。
只是那棋子离青岚门主还有三尺之时，忽地像是打入了砖墙一般凝在了空中。
景焕章虎目圆睁，身旁有劲风卷起，再无半分往日和蔼模样，任谁也认不出眼前之人，竟是青岚门那位如止水般波澜不惊的门主。
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如太极双鱼般旋转着，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
每前进半寸，湖中便有数把石剑崩碎成齑粉，被大浪卷入湖中。
黑白棋子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可湖中石剑却崩坏的越来越快，那链接石剑的铁链接连坠落湖中，荡起道道巨浪，石剑碎屑转瞬沉入湖中，不见踪影。
终于，最后一把石剑也轰然炸开，碎石如烟花般散落湖中。
而那黑白棋子，也终是飘飘然坠下，落入景焕章伸开的手掌中。
“这礼，我景某人收下了。”他看向身前弈千道，沉声开口。
弈千道沉默不语，脸上却不似方才那般轻松写意。
“看来你已经能迈过那道坎，只是不愿抬脚罢了。”他开口。
“彼此彼此。”
“我毁了这九岳剑阵，门主可会怪罪？”
“收了千奕道人两枚千机棋，高兴还来不及，怎敢怪罪。”
弈千道沉默片刻，终是微笑道：“如此甚好。时候不早了，门主早些歇息，如今不比当年，累了便休息，千万莫要逞强。”
“三言两语尽是胡话，你当真是在那观星殿坐傻了。回天都的路，可还记得？”景焕章一瞪眼，针锋相对。
俩个加一起年岁不知几何的老者，竟像孩子似的斗起嘴来。
“算了，你那张嘴我知道，吐不出什么好东西。”弈千道摆摆手，“一月之后，那莫羡便要去天都万国会，我没说错吧。”
“千奕道人算尽天机，这点小事岂能算错。”
“你当真不怕？”
景焕章并未出声，只是沉默地看着面前瞎眼老者。
“唉。”弈千道叹息，“说我千机算尽，可偏偏算不准你到底想要什么。不许我在青岚山动手，却甘心将他就这么送到天都，送到我的眼皮子底下。景焕章，你到底在想什么？”
景焕章没有回答。
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脸上刚硬之色一点一点收敛，鼓动长袍缓缓落下，终是回到平日那副温煦老者的模样。
“许久未如此动火气，不值得，不值得。只是不知怎地看到你就来气。”景焕章开口，“我想什么，你若能算到只管算便是，算不到，我又何必告诉你。”
“如此说来，确实有几分道理。”弈千道点头。
“点心也吃过了，客人若是无他事，还请早些返回吧，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只是吃过点心便回？不是还有硬菜吗。”弈千道笑道。
“就拿了两枚棋子，还想吃硬菜？”
“说的也对。”弈千道点了点头，抬脚轻踩地面，黑白两色雾气再次飘然升起，眨眼间便将他裹入其中。
“他日若来天都做客，定请青岚门主吃一道满汉全席。”
“那你可要多多准备些，小心吃垮你那观星殿。”
黑白雾气缓缓散去，老者身影已然不见。
景焕章背过手去，沉默地看着弈千道消失的地方。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迈步走到亭边，朝深蓝天幕挥手。
满天繁星重新闪烁，面前湖水早已回归平静，如镜的湖面反射着月色星光，如宝石般瑰丽。
谁也想象不到，方才此处究竟发生了何等惊心动魄的一幕。
景焕章抚摸着赭红色的栏杆，望向远处散开的云海，喃喃自语：“莫羡啊莫羡，你可会怪罪师傅？”
凉风拂过，湖水荡起些许涟漪。
没有人回答。
（本章完）
只有云海之上那轮玉盘般的明月，依旧铺洒着皎洁月光。
景焕章负手而立，面带温煦笑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果然在这座青岚山，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略带沧桑的人声，仿佛从遥远天际传来。
一声悦耳鸣响。
一黑一白两团雾气悄然升起，旋转扭折在一起，缓缓化作一长须长髯老者，静立亭中。他沉默地面对着景焕章，似乎在同后者对视。
可他什么都看不到。
那双眼睛里，蒙着灰蒙蒙的一层阴翳。
“多年不见，你说话还是如此不中听。”景焕章笑道，“你坐那天都的观星殿里，少说也有三十年了吧。”
“三十七年。”
“还在下棋？”
“普天之下，还有何事值得我费半分力气？”
景焕章叹了口气：“你倒真是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啊，弈千道。”
“不过对弈而已，怎比得过青岚门门主以剑求问天道。”
“以天下为棋盘，以苍生为棋子，到你嘴里也成了‘不过而已’。”景焕章摇了摇头，“这棋你下了一辈子，又究竟在同谁对局？”
老者并不言语，而是抬手指了指天空。
“逆天而为，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恰恰相反，我只是顺应天命。这句话，你还是留着说给自己听吧。”
“你来此，是为了那孩子。”景焕章看着面前老者眼中的灰翳，脸上笑意不知何时已经不再。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我若不是察觉你在此，及时赶到，方才你怕是要对他出手了吧。如此对待一个孩子，不怕失了前辈身份？”
“门主说笑了。这太曦，又有谁敢在天下第一眼皮底下动他的宝贝徒弟？我这次不过是来同他见个面，聊上几句。”老者微微一笑，“你应该清楚，我不是那种人。我若要真的对付他，不会现身于此。”
景焕章背在身后的手掌缓缓张开。
面前那一片湖水之中，忽有光芒闪烁。
整座静心亭剧烈地震颤起来，方才平静的湖面上荡起涟漪，起初只是朵朵细浪，片刻之后竟化作数丈高的巨浪，磅礴汹涌，乳白色的泡沫混杂着水雾飘荡在洗耳湖上。
一阵如雷般的轰鸣。
有什么东西从湖水中缓缓升起。
那是数千把灰黑色的硕大石剑。
每一把石剑都足有数丈长，一人宽，剑柄需一人环抱。黝黑的铁链将所有石剑链接在一起，湖水沿剑身琳琳落下
，织成一张厚重而又锋利的网。
天罗地网，威势如九岳压顶。
“九岳剑阵。”老者面色如常，“天下第一对付我，何须如此？”
“你我都知根知底，这种玩笑，就不要再开了。”景焕章开口，“千奕道人弈千道，三十七年不出观星殿，平日分形都少见，今日却是真身现于青岚山大角峰。主人待如此贵客，岂能不拿出点诚意？”
静心亭中，弈千道抚须微笑：“你若铁了心要我陪你活动活动筋骨，只怕这点诚意还不够。”
“开胃点心，硬菜还在后面。”
景焕章前迈半步。
那件白袍忽地无风自动，仿佛旌旗飘摇。
湖面数千石剑，簌簌颤动，粗壮铁链哗哗作响，大浪扑打剑身之上，碎成一片迷蒙水雾。
青岚门主须发皆张，平日那张温煦慈祥的脸上，竟是掩不住的傲气与骄狂。
“来，弈千道。这点心，你吃还是不吃！”
他开口，势如九天惊雷直落亭中。
大角峰浩渺云海，滚滚散开，皎洁月光落在灰白山岩之上，投下道道阴影。
“哈哈哈哈。”
弈千道见此情景，竟大笑出声：“景焕章，你在这山上修身养性几十年，本以为你的锐气早就磨损殆尽，今日终是有了当年模样。当今世人只知青岚门门主无量圣人景焕章，却忘了当年把酒纵歌笑傲太曦的摘星剑圣景山君，岂不可惜？岂不可笑？”
他抬手，掌心躺着一黑一白两枚棋子。
“这两枚棋子，便做我作客的伴礼吧。”
弈千道挥掌，黑白棋子如离弦的箭矢般直射出去，打向面前景焕章。
只是那棋子离青岚门主还有三尺之时，忽地像是打入了砖墙一般凝在了空中。
景焕章虎目圆睁，身旁有劲风卷起，再无半分往日和蔼模样，任谁也认不出眼前之人，竟是青岚门那位如止水般波澜不惊的门主。
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如太极双鱼般旋转着，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
每前进半寸，湖中便有数把石剑崩碎成齑粉，被大浪卷入湖中。
黑白棋子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可湖中石剑却崩坏的越来越快，那链接石剑的铁链接连坠落湖中，荡起道道巨浪，石剑碎屑转瞬沉入湖中，不见踪影。
终于，最后一把石剑也轰然炸开，碎石如烟花般散落湖中。
而那黑白棋子，也终是飘飘然坠下，落入景焕章伸开的手掌中。
“这礼，我景某人收下了。”他看向身前弈千道，沉声开口。
弈千道沉默不语，脸上却不似方才那般轻松写意。
“看来你已经能迈过那道坎，只是不愿抬脚罢了。”他开口。
“彼此彼此。”
“我毁了这九岳剑阵，门主可会怪罪？”
“收了千奕道人两枚千机棋，高兴还来不及，怎敢怪罪。”
弈千道沉默片刻，终是微笑道：“如此甚好。时候不早了，门主早些歇息，如今不比当年，累了便休息，千万莫要逞强。”
“三言两语尽是胡话，你当真是在那观星殿坐傻了。回天都的路，可还记得？”景焕章一瞪眼，针锋相对。
俩个加一起年岁不知几何的老者，竟像孩子似的斗起嘴来。
“算了，你那张嘴我知道，吐不出什么好东西。”弈千道摆摆手，“一月之后，那莫羡便要去天都万国会，我没说错吧。”
“千奕道人算尽天机，这点小事岂能算错。”
“你当真不怕？”
景焕章并未出声，只是沉默地看着面前瞎眼老者。
“唉。”弈千道叹息，“说我千机算尽，可偏偏算不准你到底想要什么。不许我在青岚山动手，却甘心将他就这么送到天都，送到我的眼皮子底下。景焕章，你到底在想什么？”
景焕章没有回答。
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脸上刚硬之色一点一点收敛，鼓动长袍缓缓落下，终是回到平日那副温煦老者的模样。
“许久未如此动火气，不值得，不值得。只是不知怎地看到你就来气。”景焕章开口，“我想什么，你若能算到只管算便是，算不到，我又何必告诉你。”
“如此说来，确实有几分道理。”弈千道点头。
“点心也吃过了，客人若是无他事，还请早些返回吧，夜里风大，小心着凉。”
“只是吃过点心便回？不是还有硬菜吗。”弈千道笑道。
“就拿了两枚棋子，还想吃硬菜？”
“说的也对。”弈千道点了点头，抬脚轻踩地面，黑白两色雾气再次飘然升起，眨眼间便将他裹入其中。
“他日若来天都做客，定请青岚门主吃一道满汉全席。”
“那你可要多多准备些，小心吃垮你那观星殿。”
黑白雾气缓缓散去，老者身影已然不见。
景焕章背过手去，沉默地看着弈千道消失的地方。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迈步走到亭边，朝深蓝天幕挥手。
满天繁星重新闪烁，面前湖水早已回归平静，如镜的湖面反射着月色星光，如宝石般瑰丽。
谁也想象不到，方才此处究竟发生了何等惊心动魄的一幕。
景焕章抚摸着赭红色的栏杆，望向远处散开的云海，喃喃自语：“莫羡啊莫羡，你可会怪罪师傅？”
凉风拂过，湖水荡起些许涟漪。
没有人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