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闭关
古木荫荫，檀香缭绕。
青瓦灰墙的小楼上缠绕着藤蔓，墙角的石龟上布满了青苔。如果大眼看去，大概只是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江南木楼。
可这栋小木楼不是建在芙蕖河边。
它飘浮在云海之上。
大角峰，养元殿。
很少有人到过这里，而每一个到过这里的人，无一不在江湖庙堂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木楼的石阶前，匍匐着灰扑扑的一团，看上去像是块模样奇怪的石头。淡青色的苔藓已经快要铺满石面，几颗素色的小蘑菇悄默声地探出了头。
但它们并没有停留太久。
那块石头动了动，一只有些泛白的手从石头下伸出，拔下了刚刚长出的蘑菇头。
那不是石头。那是莫羡。
他已经在养元殿门前不吃不喝，跪坐了三天。
“又长出来了。”莫羡小声嘟囔着。
那日霞光乍现，青岚山仿佛人间仙境。莫羡跪拜大角峰，得了那声“来”，便只身前来。
可他没想到，师傅似乎压根儿就没打算见他。养元殿的那扇木门自始至终都紧闭着，一如往常。
于是他在殿门前一跪便是三日。
“让来又不见，这是什么意思啊。”莫羡感受着大腿传来的酸胀，忍不住小声牢骚。
“你有意见。”
莫羡一惊，额头触地，朗声道：“弟子不敢！”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白发长须的老者踱步而出，原本湿冷的庭院忽然暖了几分。
“莫羡，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想好了？”
景焕章似乎不打算再绕弯，径直问道。
“是。”莫羡斩钉截铁。
“你炼体八年，辰脉不通，凇香阁前又是何故跪我？我之前给了你选择，本以为你能领会我的意思，怎么这么不知变通？”
“师傅。”莫羡缓缓抬头，苦笑一声，“弟子愚钝，但也不是傻子。”
景焕章轻叹一口气，摇头道：“罢了，罢了。一切皆是天命。”
他挥动衣袖，莫羡一身青苔化作细碎光点，随风飘散。
“莫羡，你可知为何你炼体八年，依旧辰脉不通？”
“这……弟子不知。”莫羡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因为你六岁那年，我在你身上下了禁制。若不解除，你就是再炼八十年，也不过徒增烦扰。”
莫羡张大了嘴，晃了晃脑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师傅，你……”
“人都是有私心的啊。”
景焕章抬眼望去，似乎天际之中有什么在同他对视。莫羡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师傅，他从未在这个老者脸上看见如此复杂的情绪。
怅惘，希冀，甚至还有一丝……敬畏。
“莫羡，你不知道等在你面前的究竟是什么，可你一旦做了这个选择，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头了。”景焕章将视线移向身前的少年，“时间是没有办法倒流的。”
莫羡缓缓挺直身子，背上的筋肉发出轻微的崩响。
“弟子清楚。”他郑重道。
“好。那两枚竹片，可带在身上？”
“在。”莫羡从怀里拿出白衣人交与他的竹片，恭敬地双手递
上。
景焕章抬手，竹片倏地悬浮，青色光晕从竹片流淌而出，一个又一个晦涩难懂的字符自光晕之中飘出，将两人环绕。
那两枚竹片，竟是一本书的书封。
细密的人语在莫羡耳畔响起，起初仿佛江南微雨，轻而弱。但很快，人语声越来越密集，声音也越来越强烈。
院中高大的松木簌簌作响，人语声愈发高亢，仿佛钟鼓齐鸣。
“莫羡莫羡，有何可羡。”
莫羡猛地睁大眼睛，狂风骤雨般的声音将他淹没。
“有时候岔了一步，继续走下去要比回头更好。莫羡，切记。”
青色的光芒汪洋巨浪般汹涌迸射，莫羡只觉得身上皮肉仿佛置于烧红的烙铁之上，强烈的痛感沿着每一个毛孔传向四肢百骸。
“你嘱托我的，我都做了。”
景焕章振臂，白袍翻飞舞动，空中盘旋流转的字符排列组合，接着一齐涌向正中跪坐的莫羡。
似乎有千根钢针钉入脑中，百万虫蚁跗骨啃食，莫羡再也无法忍受，十指死命扣住青黑的地砖，野兽般吼叫着，细密的血丝沿着七窍八脉渗出。
“其实，师傅没有骗你。师傅是真的想让你带着那个姑娘，找个僻静地方，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景焕章须发飘飞，气势直教山岳崩摧，可眼神却那样慈蔼。
可惜少年已经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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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羡……莫羡……”
谁？
谁在叫我？
莫羡睁开眼。
璀璨的星辰从眼眶滴落，星河灿烂，夜空澄澈而深邃。
可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无数纤细若蚕丝的光线将漫天星辰牵连在一起，于是整个天空变成了一张恢弘的网，将大地笼罩。
这是？
莫羡的神思终于恢复了些，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四处环顾。
檀香依旧，古木森森。
明明还是那个熟悉的养元殿，可莫羡却总觉得有些陌生。
窸窣的虫鸣此起彼伏，微风穿过松木的枝桠，几枚针叶缓缓飘落。
清晰。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晰。
时间已是深夜，可本该昏暗的养元殿在他的眼中却亮如白昼。时间仿佛忽然粘稠，一切似乎都变得缓慢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但很快，更强烈的异样从莫羡身体里涌现。
辰脉是河床，辰力是河水。
莫羡身体里的河床，已经干涸了整整十年。
可就在这一刻，莫羡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温热沿着八条辰脉缓缓地流通循环，继而汇聚在丹田。
他呆愣了一会儿，接着欣喜若狂地从地上爬起。
辰力，是辰力！
莫羡深吸一口气，接着手掌空握，双脚微分站定，再次使出那套已经见过无数次的剑招。
河水开始加速流动，辰力逐渐激荡。
原本干瘪的剑招，终于有了
神采。
毫无疑问，他已经踏入了辰行初境。
剑招舞毕，莫羡已是满身大汗，脸色泛白，可他却兴奋得像个孩子。
他在飞花瀑枯坐了八年，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就在这时，莫羡的脚踢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看到那两枚熟悉的竹片。不同的是，这次竹片之间，夹着泛黄的莎草纸。
莫羡弯腰捡起那本有些简陋的“书”，顺手翻开。
依旧是晦涩难懂的符号，可奇怪的是，莫羡竟然能毫不费力地看懂。
“世人皆知剑乃百兵之主，然剑虽可承天道，修至极致却如笼中鸟，镜中花。以剑求道终是竹篮打水，凡事不破不立，故吾辈修行刀法，恣睢放纵，不顺天而为，顺时而动，但求破而后立……”
莫羡皱了皱眉头。这本书，竟然是一本刀谱。
青岚门剑道大成已有千年，传说老祖长生山跨越无量界，一步登天，位列星神，靠的便是青岚九剑。于是自天晖帝国起，剑道盛行，太曦尤盛，刀法则被视为外道，多是北域陆吾蛮族修行。
可现在他的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本地地道道的刀谱。
这又是什么意思？
莫羡下意识地望向那栋有些简陋的木楼。
青岚缭绕，却无人应答。
莫羡收起了脸上的喜色，屏息而立，腰背笔挺。
接着，这个已是衣衫褴褛的少年向着那扇紧闭的木门深深鞠躬，郑重而虔诚。
“弟子莫羡，定不忘师恩，以一门兴衰为己任，万死不辞。”
少年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上空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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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元殿内，白发老者盘腿而坐，稳如磐石，身下却空无一物。
“舍不得？”
有人在他身后开口。
“舍不得又能如何，晾了三天，他不也没走吗。”景焕章轻叹一声，“天命如此啊。那孩子天生辰体，常人八条辰脉若开其一便可修行，开其二便是颇具天资，开其三已是天赋异禀。可辰体，根本就没有辰脉。”
“已是汪洋，何需细流？”
景焕章沉默不言。
“哪有什么天命，路是他自己选的。”那人又开口。
“他真的能做到吗？”景焕章突然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是他不行，这世上再无人可行。”
“那景某便再信前辈一次吧。”
老者抬头，望向那漫天星辰。
在常人眼中，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夜空。
可在青岚门门主的眼中，万千星辰皆是沿着那一条条细密的光线缓缓移动，分毫不差。
莫羡，接下来就只能看你自己了。
景焕章轻吐气息，淡淡的光晕仿佛涟漪般从他周身扩散。一圈，一圈，光晕穿过厅堂，穿过庭院，穿过云海，直至将整个天空铺满。
空灵的钟声在大角峰上空回荡，整座青岚山都收到了云海之中传来的讯息。
门主，闭关了。
（本章完）
青瓦灰墙的小楼上缠绕着藤蔓，墙角的石龟上布满了青苔。如果大眼看去，大概只是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江南木楼。
可这栋小木楼不是建在芙蕖河边。
它飘浮在云海之上。
大角峰，养元殿。
很少有人到过这里，而每一个到过这里的人，无一不在江湖庙堂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木楼的石阶前，匍匐着灰扑扑的一团，看上去像是块模样奇怪的石头。淡青色的苔藓已经快要铺满石面，几颗素色的小蘑菇悄默声地探出了头。
但它们并没有停留太久。
那块石头动了动，一只有些泛白的手从石头下伸出，拔下了刚刚长出的蘑菇头。
那不是石头。那是莫羡。
他已经在养元殿门前不吃不喝，跪坐了三天。
“又长出来了。”莫羡小声嘟囔着。
那日霞光乍现，青岚山仿佛人间仙境。莫羡跪拜大角峰，得了那声“来”，便只身前来。
可他没想到，师傅似乎压根儿就没打算见他。养元殿的那扇木门自始至终都紧闭着，一如往常。
于是他在殿门前一跪便是三日。
“让来又不见，这是什么意思啊。”莫羡感受着大腿传来的酸胀，忍不住小声牢骚。
“你有意见。”
莫羡一惊，额头触地，朗声道：“弟子不敢！”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白发长须的老者踱步而出，原本湿冷的庭院忽然暖了几分。
“莫羡，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想好了？”
景焕章似乎不打算再绕弯，径直问道。
“是。”莫羡斩钉截铁。
“你炼体八年，辰脉不通，凇香阁前又是何故跪我？我之前给了你选择，本以为你能领会我的意思，怎么这么不知变通？”
“师傅。”莫羡缓缓抬头，苦笑一声，“弟子愚钝，但也不是傻子。”
景焕章轻叹一口气，摇头道：“罢了，罢了。一切皆是天命。”
他挥动衣袖，莫羡一身青苔化作细碎光点，随风飘散。
“莫羡，你可知为何你炼体八年，依旧辰脉不通？”
“这……弟子不知。”莫羡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因为你六岁那年，我在你身上下了禁制。若不解除，你就是再炼八十年，也不过徒增烦扰。”
莫羡张大了嘴，晃了晃脑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师傅，你……”
“人都是有私心的啊。”
景焕章抬眼望去，似乎天际之中有什么在同他对视。莫羡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师傅，他从未在这个老者脸上看见如此复杂的情绪。
怅惘，希冀，甚至还有一丝……敬畏。
“莫羡，你不知道等在你面前的究竟是什么，可你一旦做了这个选择，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头了。”景焕章将视线移向身前的少年，“时间是没有办法倒流的。”
莫羡缓缓挺直身子，背上的筋肉发出轻微的崩响。
“弟子清楚。”他郑重道。
“好。那两枚竹片，可带在身上？”
“在。”莫羡从怀里拿出白衣人交与他的竹片，恭敬地双手递
上。
景焕章抬手，竹片倏地悬浮，青色光晕从竹片流淌而出，一个又一个晦涩难懂的字符自光晕之中飘出，将两人环绕。
那两枚竹片，竟是一本书的书封。
细密的人语在莫羡耳畔响起，起初仿佛江南微雨，轻而弱。但很快，人语声越来越密集，声音也越来越强烈。
院中高大的松木簌簌作响，人语声愈发高亢，仿佛钟鼓齐鸣。
“莫羡莫羡，有何可羡。”
莫羡猛地睁大眼睛，狂风骤雨般的声音将他淹没。
“有时候岔了一步，继续走下去要比回头更好。莫羡，切记。”
青色的光芒汪洋巨浪般汹涌迸射，莫羡只觉得身上皮肉仿佛置于烧红的烙铁之上，强烈的痛感沿着每一个毛孔传向四肢百骸。
“你嘱托我的，我都做了。”
景焕章振臂，白袍翻飞舞动，空中盘旋流转的字符排列组合，接着一齐涌向正中跪坐的莫羡。
似乎有千根钢针钉入脑中，百万虫蚁跗骨啃食，莫羡再也无法忍受，十指死命扣住青黑的地砖，野兽般吼叫着，细密的血丝沿着七窍八脉渗出。
“其实，师傅没有骗你。师傅是真的想让你带着那个姑娘，找个僻静地方，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景焕章须发飘飞，气势直教山岳崩摧，可眼神却那样慈蔼。
可惜少年已经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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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羡……莫羡……”
谁？
谁在叫我？
莫羡睁开眼。
璀璨的星辰从眼眶滴落，星河灿烂，夜空澄澈而深邃。
可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无数纤细若蚕丝的光线将漫天星辰牵连在一起，于是整个天空变成了一张恢弘的网，将大地笼罩。
这是？
莫羡的神思终于恢复了些，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四处环顾。
檀香依旧，古木森森。
明明还是那个熟悉的养元殿，可莫羡却总觉得有些陌生。
窸窣的虫鸣此起彼伏，微风穿过松木的枝桠，几枚针叶缓缓飘落。
清晰。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晰。
时间已是深夜，可本该昏暗的养元殿在他的眼中却亮如白昼。时间仿佛忽然粘稠，一切似乎都变得缓慢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但很快，更强烈的异样从莫羡身体里涌现。
辰脉是河床，辰力是河水。
莫羡身体里的河床，已经干涸了整整十年。
可就在这一刻，莫羡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温热沿着八条辰脉缓缓地流通循环，继而汇聚在丹田。
他呆愣了一会儿，接着欣喜若狂地从地上爬起。
辰力，是辰力！
莫羡深吸一口气，接着手掌空握，双脚微分站定，再次使出那套已经见过无数次的剑招。
河水开始加速流动，辰力逐渐激荡。
原本干瘪的剑招，终于有了
神采。
毫无疑问，他已经踏入了辰行初境。
剑招舞毕，莫羡已是满身大汗，脸色泛白，可他却兴奋得像个孩子。
他在飞花瀑枯坐了八年，终于等到了这一日。
就在这时，莫羡的脚踢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看到那两枚熟悉的竹片。不同的是，这次竹片之间，夹着泛黄的莎草纸。
莫羡弯腰捡起那本有些简陋的“书”，顺手翻开。
依旧是晦涩难懂的符号，可奇怪的是，莫羡竟然能毫不费力地看懂。
“世人皆知剑乃百兵之主，然剑虽可承天道，修至极致却如笼中鸟，镜中花。以剑求道终是竹篮打水，凡事不破不立，故吾辈修行刀法，恣睢放纵，不顺天而为，顺时而动，但求破而后立……”
莫羡皱了皱眉头。这本书，竟然是一本刀谱。
青岚门剑道大成已有千年，传说老祖长生山跨越无量界，一步登天，位列星神，靠的便是青岚九剑。于是自天晖帝国起，剑道盛行，太曦尤盛，刀法则被视为外道，多是北域陆吾蛮族修行。
可现在他的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本地地道道的刀谱。
这又是什么意思？
莫羡下意识地望向那栋有些简陋的木楼。
青岚缭绕，却无人应答。
莫羡收起了脸上的喜色，屏息而立，腰背笔挺。
接着，这个已是衣衫褴褛的少年向着那扇紧闭的木门深深鞠躬，郑重而虔诚。
“弟子莫羡，定不忘师恩，以一门兴衰为己任，万死不辞。”
少年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上空回荡。
------------------------------------------------------------------------------
养元殿内，白发老者盘腿而坐，稳如磐石，身下却空无一物。
“舍不得？”
有人在他身后开口。
“舍不得又能如何，晾了三天，他不也没走吗。”景焕章轻叹一声，“天命如此啊。那孩子天生辰体，常人八条辰脉若开其一便可修行，开其二便是颇具天资，开其三已是天赋异禀。可辰体，根本就没有辰脉。”
“已是汪洋，何需细流？”
景焕章沉默不言。
“哪有什么天命，路是他自己选的。”那人又开口。
“他真的能做到吗？”景焕章突然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是他不行，这世上再无人可行。”
“那景某便再信前辈一次吧。”
老者抬头，望向那漫天星辰。
在常人眼中，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夜空。
可在青岚门门主的眼中，万千星辰皆是沿着那一条条细密的光线缓缓移动，分毫不差。
莫羡，接下来就只能看你自己了。
景焕章轻吐气息，淡淡的光晕仿佛涟漪般从他周身扩散。一圈，一圈，光晕穿过厅堂，穿过庭院，穿过云海，直至将整个天空铺满。
空灵的钟声在大角峰上空回荡，整座青岚山都收到了云海之中传来的讯息。
门主，闭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