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声如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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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尘埃的固执(三)

    沈轼躺在床上,依稀还能听见客厅传来的笑谈声。秦百升的笑声总是与众不同,和他雄壮的身板简直是绝配,笑声入耳便能清晰幻想出:他咧开嘴的圆盘大脸。新房工程能得以正常进行,今夜的晚餐上,秦百升显得格外舒朗豪放。

    秦知书几个吃完饭就被轰回家睡觉去了,罗彦卿他爸可不想明天早上、挨家挨户的去请这帮少爷起床,书记的岗位上还留着一大堆正事等着他呢!

    韩梅答应了沈轼去县城的请求,毕竟家里只有大人忙得不亦乐乎,留给沈轼和星雅的只剩清闲。每天看书练字的正事也很少管教,用沈老爷子的话说:让他们再蹦跶几天,高中在等着他们。

    沈轼打开手机,像信徒翻开福音书,又读了一遍姬千雨的聊天短信,是她回校发来的。

    “小男人,记得那天你在山顶问我的问题吗?”

    “千雨姐,当然记得。你找到答案了?”

    “没有!不过快了!”

    “还要多久?”

    “我只是想告诉你:保持初心,不要让自己的心灵蒙尘。”

    “我想我会的!”

    “睡吧!大姐待会又要打电话查岗了。”

    “查岗?”

    “她担心我回家在酒吧门口走不动路。呵呵——”

    “你喜欢喝酒?”

    “不喜欢。”

    “那怎么不直接回家?”

    “家里空。不说了,我要洗澡了。”

    “家里空?”沈轼看着短信又想了一遍:姜阿姨是个大忙人,忙于应酬回家晚,家里是有些空。可是,为了让姬千雨回家感到温暖,姜颖不是把大姐和二姐都接到她们家的小别墅住了么?

    沈轼不敢问,姬妖精狡猾得很,万一大姐就在姬千雨的手机旁边守株待兔,那他岂不是自投罗网?他“保持初心”,又翻看了一遍林倩儿的短信:

    “我已经到家了。你不要整天就知道玩,多看看书。我听大姐他们说,高中的学习压力很大。”

    “好的!”

    “我爸妈吃了梅姨的油炸猪皮,香的流口水。帮我谢谢梅姨和沈伯伯!”

    “不用谢!炸猪皮也有我的功劳。”

    “难怪有几块味道不好!”

    “你属狗的,这个都能区分出来。”

    “骗你的!很好吃。谢谢!”

    沈轼在床上翻滚,姬千雨偷偷传授给他的“数数催眠大法”也不管用。想和林倩儿通个电话表露一下思念,却被敏姨接到电话,沈轼只好将进城的好消息用来搪塞敏姨。

    挂完电话,沈轼捂着被子听自己的心跳。浓烈的香味袭进鼻孔,沈轼又推开被子,有点恼火:姬妖精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他翻了几次身,拿起手机,想看看林倩儿给他回信息没有?

    沈轼在胡思乱想中沉沉睡去。梦,从未如此沉重。梦里,沼泽快要把姬千雨淹没了,他在泥潭里拼命的挣扎,却怎么也抓不到姬千雨的手;他回过头,却见林倩儿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着急却叫不出声音来。

    突然地动山摇,沈轼被吓的惊醒过来,抬起沉重的眼皮,天已经蒙蒙亮了。他按下手机的闹铃,发现有一条未读短信:我在学校门口等你们。

    “你怎么不说在等我,非要说等‘我们’?”迷迷糊糊的洗漱完毕,沈轼被迷迷糊糊的秦知书几个按进车里。

    一路上,秦知书几个完全没有进城买手机的兴奋和喜悦,靠着座椅、抱着双手、歪头压肩接着呼呼大睡,唯有坐在副驾驶的小豆丁兴奋不已,唧唧喳喳的陪着罗怀安聊娃娃经。

    沈轼看了一会儿雾蒙蒙的清晨山景,眼睛便随着响水河一路流淌。轰鸣的运煤车呼啸而过,偶尔遇着认识罗怀安车牌的司机,会按几声大喇叭表示问好,惊得沈轼身子哆嗦一下。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以此来形容响水河最贴切不过。清澈的响水河一流经贾国山煤矿,便成了墨河:洗煤厂的废水和煤渣像粘稠的酱油灌进河里,于是响水河便不再拥有自己的意志,成了一条黑呼呼、臭气熏天的泥鳅,连两岸的石头和泥板也染得漆黑如墨。

    上小学那会儿,沈轼几个还会提着水桶,到秧田里捉鱼摸虾。可现在,除了一片地处上游的秧田幸免于难,下游的田地夹在厂房间,零零散散、蒿草丛生,期间积着一滩滩黑水,如果有阳光,还会油光满面。据说:田地没被征收的人家,恨不得重新抓阄再分一次土地。

    两根几十米的大烟囱直指云霄,不分春夏秋冬的往天空喷吐着黑烟黄雾,连翱翔天际的雄鹰都得让行。道路两旁的树叶,常常为逃避烟尘的重压而选择提前落叶归根,又被一层厚厚的黑灰埋下。这些都得益于多年前进村的补锅匠,沈俊发从他的小火炉得到了启示,又在财神殿写上了光辉的一笔:建了一个大型炼焦厂,为了不浪费资源,增加了炼油工序。

    焦油浓烈的刺鼻味砸进车里,沈轼捂着鼻子,感觉浸泡在粘稠的沥青里难以呼吸。罗怀安咳了几声,赶紧关紧车窗。发现紧闭车窗不管用,他只好无奈的打开车窗通风:一阵焦油味、一阵灰尘味、一阵煤烟味、偶尔几口干净的空气,不断在车内循环交替,周而复始。

    秦知书几个的瞌睡也被刺鼻味熏跑,眯着眼睛、捂着嘴大声咳嗽起来。

    汽车奔驰出去几里,才与响水河分道扬镳,空气也变得清新的起来。沈轼看着响水河转过山脚向北流去,他不知道响水河会流向哪里,是否还会披着一身黑衣?沈轼问过母亲,韩梅告诉他:下游有江河湖海等着响水河。

    沈轼问过老师,老师义愤填膺的说:破坏环境的暴发户最可耻!你们千万不能学!

    沈轼问过村里的老人,老人吐着烟圈笑着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天经地义!

    沈轼问过父亲响水河的命运,沈俊发脸不红心不跳的说:这就是发展不可避免要付出的代价。

    沈轼问过高伯伯,高子牙理所当然的说:即便我们不开采,还会有很多人挤破脑袋抢着来做。

    沈轼问过大伯,沈秉昌笑着说:资源是有限的,只能合理的开采。但是如果不开采,你们的老师会第一个举手反对,因为他们的财政工资无法兑现!

    沈轼问过大姐,沈轻霞严肃的批评道:书上怎么说的你怎么记,考试又不是要你回家来治理环境?

    直到镇上,沈轼纷繁的思绪才被欢快热烈的哄闹声惊醒。

    因为周末集市的缘故,车速也慢了下来。街道两旁已经排满了小货车,小商贩正忙着打开车门,笑逐颜开的往摊位上陈列自己的商品;饭店正在忙着屠宰鸡鸭牛羊,鲜红的血水裹着灰尘在寻找出路;新开的商铺正忙着擦洗橱窗,庆祝过后的鞭炮纸屑随风满大街乱跑;街头的蒸笼热气腾腾,围着一群饥肠辘辘的小孩子......

    尽管即将滚进商人钱包的钞票,还陪着顾客在呼呼大睡,但丝毫不会影响他们劳动的激情。

    东边的太阳还没爬上山顶,阳光却已照亮了天空。因为产煤重镇的缘故,镇上萧条多年的经济、终于在资源的浇灌中苏醒,爆发出蓬勃的生机。除了灰尘多一些,但不会影响建设的速度,新楼房一片一片的向平泱泱的稻田挤压。如果天不会黑,会是多么美好的一天。

    罗怀安停下车,拍醒他们,询问他们吃不吃早点。罗彦卿睁开眼说“去林倩儿家的店里再吃”。

    “年轻真好!”罗怀安笑了笑,发动车子继续向县城驶去。

    “年轻有什么好的?”沈轼在心里琢磨,如果他现在长大多好,掌握生杀大权,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两个大烟囱拍倒......

    唯有想到林倩儿,沈轼才觉得轻松一些。他突然觉得年轻的确算得上一件美事——幻想林倩儿站在学校门口,在熙熙攘攘的学生潮中向他招手微笑,那场景,得惹得多少人羡慕?

    罗怀安从后视镜瞟见清醒着的沈轼,正端视着窗外的风景,嘴角不时的露出微笑。他又看了看在副驾驶昏昏欲睡的高易昊,反手递了一瓶矿泉水过来,问道:“啊轼!你怎么不睡一会儿?”

    “罗伯伯!昨晚睡得早,醒了就睡不着。”沈轼接过水瓶,答道。其实他睡得一点都不好,但是却没有了睡意,心里闷得慌。

    “林倩儿这个女娃娃很不错,你们几兄弟争取抱回村里去,到哪家就给哪家长脸啊!”

    “我们都还小呢!”沈轼苦笑道。这些长辈就爱拿他们开涮,等在学校真正谈恋爱了,回家里又是巴掌棍棒伺候。

    “啊轼!也不要一心只想着读书,女孩子还是要追的。我就是醒事晚,要不罗彦卿都跟你大姐们一起上高中了!”罗怀安笑道,“家长打你们是瞧不上你们的眼光。如果你们都照着林家小丫头的模样找一个,想打你们还下不去手。”

    沈轼也被罗怀安的话逗乐了,一老一小在沉闷的车里笑起来。罗怀安自从当了领导以后,开朗爽快不少,话也开始多了起来。除了他深沉的目光,沈轼还是很喜欢和他谈话。

    小时候,沈轼很喜欢去罗彦卿家,因为他们家的书也很多,而罗怀安有空还会出题考考他们。自从罗怀安走上小仕途之后,便渐渐染上了沈秉昌的气息:身上会若隐若现露出沉沉稳稳的领导气质,有些时候,目光显得过于深沉,让沈轼有些不适。

    罗怀安曾如此解释自己的沉默:“人的气质是慢慢养成的!”

    沈轼很喜欢林倩儿气质,娴静中藏着骄傲。当沈轼向她询问起自己的气质时,林倩儿捂着嘴笑道:

    “你没有气质!邪气倒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