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道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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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佛渡有缘人

    姬延死的时候,南华山峰顶凉亭里的书生松开眉头,像是拨开云雾有了亮光,随后端起茶壶给道士老头倒了一杯茶水。

    道士老头吹胡子瞪眼地看着他,“读书人什么都好,就是认死理这劲,让人很不舒服。”

    书生先前没有给道士老头倒茶,是心里有气。老头明知道姬家要坏规矩,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将姬延一剑杀了,会惹来不少的麻烦,可如果只是降下一道圣人念,又会有什么因果。

    书生看不惯这种不作为。

    但南离从杨槐树里走出来的时候,书生感受到了南离体内那道藏的很深的紫霄道意,想起前不久道士老头曾经去过一趟旗云山,顿时明白了很多事情。

    这不是不作为,只是无为,两者其实很不一样。

    自己不出手,是因为知道那辆马车要来,马车上的人不会不出手。

    而道士不出手,是也知道那辆马车会来;就算马车不来,他也确定南离会出手。

    想明白这些,书生心里的气顿时消散,所以他愿意给道士老头倒茶喝。

    “我只是就事论事。”书生神色淡然,望着西边铺满半片天空的云层说道。

    道士老头端起茶杯,喝光里面的茶水。他抓了一把自己的胡须,眼里忽然闪过一缕光,旋即伸出右手扣了个道印,垂眉思索。

    这个时候,正好是南离离开的时候。

    不一会儿,道士老头睁开双眼,耷拉着眼皮,神情露着一抹苦笑,“没想到这最后,竟然让那个光头和尚捡了便宜!”

    说完这句又开口道:“害,人间的事,果然最难说的清楚。”

    书生听着道士老头的抱怨,默然不做声。他知道道士老头是在埋怨这世上的因果,老头门下年轻一代最杰出的修道者秋瞑沉在了滔滔黄河水底,到现在南华道观都没有天下行走。

    可谓是青黄不接。

    倒是悬空寺,数百年前让屠夫放下屠刀皈依了佛门,眼下竟然又是要再得一位圣下之极,可谓是幸运之极。

    道士老头嘴里提到的光头和尚,说的就是悬空寺的至圣灯念。此时此刻,他坐在悬空寺莲花池旁的金色莲座之上,手里挂着念珠,嘴上诵着经文,正前方的一众和尚敲着木鱼。

    四周飘荡着浓郁的檀香,烟火气缭绕。

    南离死的时候,灯念摁住了手里要滑落的念珠,停住了接下来要说出口的那段经文。四周的和尚似乎没有注意到灯念的举动,仍旧是闭着双眼,敲着木鱼。

    其实,他们早已经注意到,但佛说: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可见之物,实为非物。

    他们只道是心在动,所以诵经的时候越发虔诚。

    灯念摘了一颗念珠下来,嘴里诵了个佛号,随后将念珠打入高空,变成一道金光。

    金光在虚空摇曳,光线并不刺眼,金光最后幻化成了一朵再生莲,乘风而起。

    莲花花瓣盛开,栩栩如生。

    莲花盛开之后,数万里外南离的魂魄似乎受到牵引,朝着西漠悬空寺而去,离别之际,他看了一眼神色颓然的十三,想到了牵引力量背后的人物,心里不知该不该欢喜。

    可活着,总归是有再见到的希望。

    南离心里想着这个,便再也没有任何的犹豫,跟随着那道牵引,翻山越岭,跨越深海沼泽,在一片风沙里穿行,最后落到西漠的那座孤寺之内。

    他的魂魄落进半空盛开的莲花之中,成了正中心的一枚莲子。

    随后,金色莲花落下,落进莲花池,周身的金色褪去,花瓣聚拢,变为最普通的一朵白莲。

    风起,莲花飘摇,水面纹波晃动。

    诵经的声音越发宏亮,就连和尚们手里的木鱼也是敲的更加有力量。他们之前诵的是《华严经》,现在诵的则是《往生咒》,这是要给远道而来的魂魄,做一场法事。

    这场法事做的极为浩大,诵经声响彻整个西漠。

    集合悬空寺的首座与座元,十位堂主,三十位罗汉齐齐盘坐于地念经,这场法事不可谓不浩大。

    灯念望着莲花池里的那朵白莲,脸上的笑容十分浓郁,经文诵完,他念了个善字,笑得越发灿烂起来。

    “你替那小子挡住的半道天雷里有我的些许因果,所以你与我也算是有缘。被天雷震荡的魂魄只有佛门的魂珠和再生莲能够护的住,不至于分崩离析,消散天地,因此你与我佛也有些缘份。”

    灯念收敛笑容,神色忽然严肃恭敬起来。

    “佛渡有缘人。”

    声音恢弘嘹亮,响彻整个西漠。

    “你来这西漠悬空寺,入佛门,是因果之事,无须犹疑烦扰。不过再生莲虽护的住你的魂魄,但你仍要精研佛法,以化解魂魄之中的劫雷之力,方能彻底解脱。”

    池中白莲随风而动,似乎是在垂首点头。

    灯念见状,不再理会白莲,而是继续讲解经文。

    其余的一众和尚放慢了敲木鱼的动作,诵的经文也不再是《往生咒》,变回原来的的《华严经》。

    悬空寺的上空,从东边飞来了不少白鹤,它们落到莲花池旁,一些白鹤伸长脖颈探入莲池之中喝着里面的池水;一些白鹤站立在原地,舒展翅膀上的毛羽;另外一些白鹤踩进莲池里,去咬碧绿色的莲蓬叶。

    不一会儿,东边传来鹤鸣。

    似乎是一只掉队的白鹤,它飞的很慢,嘴里像是叼着什么东西。它咬不住嘴里的东西,只好松开嘴。

    嘴里的东西掉落。

    那是半截天心木,不偏不倚正好砸进灯念的怀里。

    灯念看着这半截天心木,佛光笼罩进去,旋即看见了旗云山脚下的那条河流,看见了从河水里走出的那个人,嘴里不知嘟囔了个什么字,然后将天心木扔进莲花池内。

    天心木砸进池中,水面涟漪骤起,好似春风拂过。

    池旁的那些白鹤休息够了,听着一众和尚诵的经文,闻着四周浓郁的檀香,开始婉转起舞。

    南华山上凉亭里,书生和道士老头还在喝茶。

    “天底下越矩的女圣人只有两位,一位是云顶山的云霓,另外一位就是那辆马车上坐着的十三。和尚现在倒好,将这两位都给得罪了。”

    道士老头抚着长须,眯着眼笑。

    “十三的脾气要比云霓的还要大,

    到时候恐怕就不是骂一句秃驴那么简单了,是要撕下一块肉来。”

    “佛门有如来,曾以自身血肉喂鹰,他是悬空寺的主持,自然也会有这样的觉悟。”书生觉得就算真的要撕下一块肉来,灯念也会面带微笑,宝相庄严。

    “时间不早了。”道士老头看了一眼北边的天色,“荒境天深处似乎有些动静,我得去看看。那小子这边,归虚一刀斩断了大部分因果,我们便顺其自然,不再过多干预。”

    书生点点头,他正有此意。

    “不过,你真觉得他一定会入你们的春秋阁?”在道士老头看来,这小子更适合练刀,哪里会去练什么字。

    “他会来。”书生淡淡道。

    “折腾来折腾去,一把老骨头都是要弄散架,到最后还是我们南华道观没有天下行走。”道士老头向崖边走去,身子颤颤巍巍,就真的像是个老头,一不小心就会被流风吹倒。

    道士老头走到一半,忽然停住脚步,朝着云层深处扯着嗓子大骂:“没天下行走也就算了,难不成你这头蠢牛也打算欺负我这个糟老头子?还不赶紧出来,真要我腿着去荒境天?”

    话音刚落下,云层深处蹿出来一头青牛。

    道士老头坐到青牛的背上,用拂尘拍了一下牛屁股。

    青牛哞叫了一声,神情十分委屈。

    一人一牛,就这样走进云层深处。

    书生从凉亭中走了出来,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黑色的戒尺。他拿着戒尺,在地面上写字。他写字的速度很慢,地上飞沙走石,过了很久沙石再度飘落,地上的字才写好。

    那是一个林字。

    书生看着地上写的那个林字,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这个字并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书生也不是在看今天这个字写的够不够端正,他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林这个姓是个大姓,天底下姓林的人数以千万计,说普通也不普通,说特殊也不特殊。书生隐约记得,归墟地的遗民里似乎也有林这个姓氏。

    千年前,归墟地动荡过一次。

    “会有这么凑巧吗?”书生戒尺一灰,峰顶的尘烟再起,然后将地上的那个林字覆盖,没有显露任何的痕迹。

    归墟地那边的态度一直不明朗,像是生活在世外桃源的隐士,不关心世内的一切。可若天真的塌了下来,又哪里会有他们的世外桃源?

    书生手了戒尺,袖袍一招,也收了石桌上的茶壶茶杯和茶炉。

    他离开了南华山,眨眼间来到中州,在那条铺满青砖的大道上走着,正前方是姬家漆成红色的宅门。

    有些事,他终究是不可能像道士老头一般睁只眼闭只眼。坏了规矩,就是坏了规矩,他是书生,学的是规矩,笔下的那个字也是礼,自然要和坏了规矩的人把道理讲清楚。否则他哪里对得起自己读过的那些圣贤书,哪里对得起春秋阁里写下的大字?

    所以,他来了中州姬家。

    宅门前没有人,红色的大门紧闭。

    书生走上前,抓住了门上面的铜环,用铜环扣门。

    三声响后,他立身在一侧,等着里面的人开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