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刀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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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江湖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封刀会(二)

    汉中城

    那个形似玄武的大湖,在经历了一夜的翻腾之后,重归于静,除了在湖心处多出了个黑石小岛,与往日里并无区别。和风日丽,一叶扁舟在湖面缓行,靠近之后,有人不顾淤泥未退,迈步而入,登上了这个小岛。

    拾阶而行,一夜未眠的青不重还是那身便衣,在小岛中心寻了处干净地带,席地而坐,有湖风吹来,吹得青不重身旁碎裂一地的石子纷纷翻动,还吹来了一位素衣道人,脚尖轻点湖水后,落在了他的对面,盘膝坐了下来。

    生来长脸的道人脸色如冰,两道白眉像极了入冬时汉中城外的落雪,他将随身携带的木色棋盘轻轻放下,又从怀中掏出了一黑一白两副棋子,留黑让白,道人双指捻起一子,在棋盘正中落下,开口问道,“当真不修武了?”

    青不重接过棋子,极为迅速的落子之后,淡然笑道,“你马诩都肯舍了这块碑,我又为何不能弃了修武?”

    这长脸的素衣道人竟是马诩!

    只见他摇了摇头,一边落子,一边煞有其事的认真说道,“贫道守的这块碑,本就不是贫道的,物归原主而已,哪有什么舍得或是不舍得。”

    青不重还不死心,继续问道,“那炼剑所需的精箓、水玉、黄磷呢?可都是你多年的积累,不也一样拿出来送了出去,那小子还以为全是我送的呢。”

    落子的手微微一滞,马诩抬起头,盯着青不重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马诩能有今日,全拜他父亲所赐,莫说这些材料,便是这条命,他若开口,我也一样会给。”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青不重见状叹了口气,他太了解眼前这家伙的脾气了,无奈说道,“明日你便要上山,再见不知是何年何岁,好好与我再下一回棋。”

    一阵沉默。

    两人接连落子,一方满是杀机,一方布有后手,棋盘之上,棋子越来越多,胜负一线间,就看是青不重的剑更为锋利,还是马诩的阵落得更稳。

    冷不丁的,马诩突然开口说道,“汉中这盘棋,你下了这么多年,为何偏偏要选在今日收尾?”

    青不重头都未抬,专心研究棋局,随口答道,“自我入汉中,各方势力根牙磐错,有的人表面上衷心于我青家,暗地里却不知在打什么算盘,有的人看似不服管教,行的却都是利于我青家之事,还有那些西蜀的余孽,搞得是乌烟瘴气,让人看不清楚。顾磐这家伙隐于山中那么多年,突然搞这么一出,不如索性借此东风将这满城的邪火吹散。太白山上,姚简事成,则天下大势变,汉中城必须要全部掌握在我青家军手中,马踏天下的事情交给秀儿去做,这等污秽肮浊之事,便由我来好了。”

    “他不能有事!”马诩停手,郑重其事的说道。

    青不重笑了笑,宽慰道,“没有他的这柄剑,这火还真不一定燃得起,我可以答应你,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有事,毕竟我可不愿在半夜里看到你的剑。”

    青不重落子,屠龙。

    “你先前不是还说想与我再见么。”大势已去,马诩竟是破天荒的说起了玩笑话。

    青不重一惊,随即大笑道,“哈哈,此地事了,你走后我便回凉州,说不得再见之时,就是我骑马上青云之日。”

    “吹牛。”马诩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

    ——

    “泉水叮咚,几户人家,为救情郎远离乡,且回看,一轮明月照窗棂。”高台之上,一曲终了,琵琶声戛然而止,又响起几道急促皮鼓声,预示着封刀会即将开始,整个中庭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见有人自屋内缓步走出,来到庭中央,一袭淡蓝长裳的中年男子脸色白皙得近乎病态,可双目却极为有神,他抬起双手抱拳施礼,微微一躬身,开口便响彻了整座镇江府,足见内功深厚,“三十年前,家父刀法初成,携凌云壮志逆大江而上,斩贼首一百七十有余,入汉中,建府邸。这些年,镇江府承蒙诸位江湖豪杰抬爱,诸多帮携,家父退隐江湖之际,有意在此与新旧好友再见上一面,了却半生事,再续半生缘。”

    “我顾乘风,替家父多谢

    诸位前来。”

    话音落,庭内顿时响起雷鸣般的叫喊声,顾乘风出现后,原本在前院的江湖人士也都一窝蜂得涌入到了中庭,虽然并未见到顾磐出现,却仍是给足了镇江府面子。

    一片喜庆欢腾中,却有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引得众人纷纷皱眉,“既然是顾磐的封刀会,又岂有本人不露面,由儿子来代替的说法,该不会是知道今日会败在黄淮手中,吓得不敢出来了吧。”

    循声望去,庭中稍左站着位枯瘦如猴的老者,颧骨凸起,眼神阴鸷得盯着顾乘风,细细看去,杂乱的披头长发下,这位老者仅有一耳。认出这位老者的江湖人士纷纷惊呼,镇江府的封刀会竟是把净坛教的教主丁一叟也请来了,要知道,如今镇江府的地盘,大半可都是从丁一叟手上抢来的,两家真可算得上是势如水火,不死不休。而只有汉中城的老人才知道,丁一叟的丢的那只耳朵,正是被顾磐砍掉的。

    打架没打过,便在人家办喜事时出言不逊,这种行为自然引得一众江湖人士不齿,叫骂声响成一片,而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添柴加火,有人觉得丁一叟说得也有些道理,议论声从而愈演愈烈,弄得中庭内很是嘈杂。

    “稍安勿躁!”

    顾乘风一声高喝,立马就将嘈杂声给压了下来,他转头望向丁一叟,淡然笑道,“十余日前,有战帖送至镇江府,想要见识家父的逆江三刀,今日既是他老人家的封刀会,那这种事情只能由儿子代为效劳,我想家父当年应该也没想到,最后一个见识他刀法的人,到头来竟然会是丁教主。”

    一语如快刀,引得江湖人士纷纷叫好,可传入了丁一叟仅剩的那只耳中,又是那么的难受,当年划破了黑夜与江水的一刀,仿佛再次出现在眼前,气得他胸口闷痛,险些要吐出血来。

    与此同时,一直闭目养神的黄淮也睁开了眼,他也没有想到,今日要比试的对手,竟然会是顾磐的儿子,脸色较之先前更加难看了几分。

    他双手环胸,站起身来紧紧得盯着顾乘风,似乎想要知道对方到底值不值得自己出刀,又或者想要知道到底应该何时出刀。相对应的,顾乘风也回过了头来望向了他,云淡风轻得说道,“你我这一战还请稍等片刻,容我处理完一些家务事先。”

    “噌、噌、噌。”琵琶声再次响起,戏子高声唱,“一不用战鼓咚咚响,二不用副将随后跟,匹马单刀得了胜,我要把定军山一扫平。”

    众人只见顾乘风猛地向前几步,突然出现在坐于正中的白易身前,抬起一指,寒声问道,“半月前,我镇江府运往荆州的货物少了一批,几日前却出现在了西蜀,白公子,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有杀气!

    凌厉透骨的杀气扑面而来,慌乱之中,白易竟是连人带椅向后翻了下去,在一众属下的搀扶下站起身后,他强行稳下心神,信口说道,“此事与我恨生门绝无半点关系。”

    “是么?”顾乘风连声阴笑,一指向右划出,凌空泛起一记刀芒,转瞬即逝,紧接着位于回廊一角的垂帘寸寸碎裂,大小玉珠洒落满地,“请问花姐,此事到底与恨生门有没有关系?”

    垂帘后,体型高大的胖女人得看着身旁的老人大口吐血,目瞪口呆,花容失色,先前顾乘风突然出手,若非老人及时抵挡,她非死不可。

    回过神来,被尊称一声“花姐”的胖女人迈步走出回廊,恶狠狠得盯着顾乘风,怒斥道,“你有何凭据说此事与我梨门有关?”

    顾乘风冷哼一声,双手拍掌,有布衣老者从屋内走出,恭敬得朝顾乘风施礼后,转头望向花姐,很是无奈说道,“那日恨生门夺下货物后,寄存在了坊中,然后由我亲自护送出城。”

    远处,梵生与陈子都瞪大了眼睛,认出了布衣老者正是六合坊中那位年迈的掌盅官。

    “可还有话要说?”

    中庭四处突然出现大群执刀扈从,滔天杀意自顾乘风周身涌出,他盯着白易,手中又有刀芒现,“护送这批货物的乃是我镇江府的老管事,兢兢业业一辈子,原本走完这一遭便可颐养天年,临行前我还敬

    了他一杯酒,祝他一路顺风。”

    “谁知道这杯酒,竟是成了送行酒!”

    顾乘风猛地一挥手,刀芒破空而出,杀意十足,恨生门的一群属下本就是乌合之众,哪里有人刚上前抵挡。而打小只知仗势欺人,此时还没搞清楚状况的白易更是被吓破了胆,脑中一片空白,转头望向离得最近的青云府,眼中尽是乞求。

    先前,白三水确实与这家伙相聊甚欢,只是顾乘风悍然出手,分明是要一击必杀,白三水虽然离得近,也有能力救,却仍是稳稳得坐着,一动不动。

    因为有人替白易挡下了这一刀!

    一位七尺壮汉出现在白易身前,全身燃起黑色焰火,双臂交叉,向前一推,庭院中猛地响起一声怒吼,似飞龙啸天,将这记刀芒推向天空,消失在云中。而他自己则是重重陷入地砖中,衣裳碎裂,片片落下,露出了壮硕的胸膛,和纹满了青龙图案的的双臂。

    苍龙教樊龙,出手救下了白易,可自己也是受了重伤,双臂无力下垂,满是血痕。他一边吐血,一边咳嗽道,“大少爷,今日老府主封刀会乃是喜事,不宜见血,还请饶他一命。”

    “樊教主说的有道理。”

    似乎早已料到的顾乘风点点头,身形一闪即逝,竟是突然越过樊龙,出现在了白易身旁,气机翻涌而出,将后者身旁的属下全部推散。

    “可你总得付出点什么才是。”

    迎着白易惊恐得眼神,顾乘风轻飘飘得一掌拍在了他的胸腹处,极为温柔,像是在与他打招呼一般,随后身形后撤,又回到了之前站立的地方。

    “有超一日时运到,拔剑要斩海底蛟,休道我白日梦颠倒,顷刻就要上云霄。”高台上,戏子仍是在卖力表演,唱词遥遥传入耳中,白易只觉得恍恍惚惚,神魂欲颠,他看上去并无大碍,可双瞳中却是已然没了神色。

    场间,只有樊龙、花姐寥寥几人知道,白易的父亲为了助白易修道,几乎耗费了全部家财,求得高人相助才得以筑基,又以十余年的灵石相辅,方成金丹,眼看着大道或许可期,却突然成了一场镜花水月。

    顾乘风没有杀白易,却使得白易比死了都难受。

    “你这个疯子!”

    花姐失声大喊,一步从回廊处迈出,以与体型极不相符的速度来到了白易身旁,将摇摇欲坠的公子哥扶住后,摁住其脉搏,片刻后才转过头望向顾乘风,嘴唇不断颤抖,“你竟然毁了他的内府,他爹回来之后,不会放过你的。”

    顾乘风听后,嗤笑一声,很是无所谓得说道,“即便是白香山回来,又能奈我何?”

    这话说得何其嚣张,中庭之内,又有黑火燃起,樊龙咬牙抬起双臂,正欲上前,却被先前站在花姐身旁的那位老人给拦了下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的顾乘风已然是今非昔比,绝不是自己与樊龙能与之相敌的。

    有着如此想法的,还有很多人,在他们的印象中,顾乘风这个镇江府大少爷为人处世一直是彬彬有礼,仅有的几次出手也最多是武师境的修为,先前他说要替父与黄淮一战,众人还以为是玩笑话,如今看来,这一战胜负难料。

    “从最后一掌来看,大宗师无疑了。”

    角落里,诸葛清风探头望着庭内发生的一切,出声感叹道,“可他的境界看着怎么有些奇妙,似云间山雾般,缥缥缈缈,时高时低,莫非是某种秘法?”

    高台上,数个小皮鼓齐敲,“咚、咚”直响。

    黄淮皱眉,冷眼望向顾乘风,一只手悄然按在了腰袢的圆月弯刀上,蓄势待发,对方先前所展现出来的大宗师境界,使得他不得不小心对待。

    “不急不急。”顾乘风冲着黄淮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处理完一件家务事,还有一件大喜事要在此宣布。”

    顾乘风返身登上高台,目光在中庭内一扫而过,似乎在某个角落里停留了片刻,他抬起手示意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很是喜悦得说道,“众所周知,镇江府有一女待字闺中许久,如今总算是寻得佳婿……”

    梵生握紧拳头,全身紧绷,翘首以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