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刀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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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江湖 第九十二章 有愧?无愧?

    太安城

    大元帅府的清晨来得格外早,这群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卒,养尊处优了十余年,还是保持着当年天未亮就起床的习惯。府内未名湖畔聚集了一大群人,练拳的练练拳,耍刀的耍耍刀,实在闲的无事便找上几人席地而坐,追忆当年的金戈铁马事,用以下酒。

    马夫周伯通也在湖畔,十分奇怪的是他今日并没有练拳,反而是捧着柄造型古怪的阔剑,一个人在稍远些的地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怔怔出神。

    打扮成个富家翁模样的门房刘富贵拎着个酒壶晃晃悠悠得走到他身前,眯着眼睛上下观望了一番,并未觉得有何异样,索性懒得去想,直接蹲坐在周伯通身旁,将酒壶往边上一递,粗着嗓子说道,“老周哇,你这人啥都好,就是太爱想事情了,最恼的是你又不说出来。上回闷不吭声自个儿跑去抢剑也不知道把弟兄们也叫上,咱也好看看这新上任的白羽卫统领长啥模样不是。来来来,喝口酒,和兄弟说说你又在想啥事?先说好,你这回儿可不能再单干了,必须把兄弟我带上。”

    周伯通接过酒壶,仰头一饮而尽,继而转头望向刘富贵,突然问道,“刘大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一点没变呢,好像什么事儿对于你来说都不是大事儿。”

    闻言,刘富贵皱着眉头想了好半晌,确定周伯通不是在骂他之后,这才缓声说道,“跟着大将军打了这么多年仗,我这辈子早就值了,如今废人一个,大将军还愿把我留在府上,那还有啥事儿能算事儿?再说了,当真就是天塌下来,不还有你们这些个高的顶着么?”

    周伯通哈哈一乐,拎起酒壶还想再喝几口,发现酒壶先前已经喝空了,刘富贵一把夺过酒壶,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得向着人群走去,笑骂道,“想喝自个人去厨房找老霍要去。”

    周伯通正欲起身,还是蒙蒙亮的天空中突然响起一声长鸣,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湖畔所有人无论在做什么,都急忙停了下来,举目向着声响处望去,一只通体乌黑的雁隼破空而出。

    雁隼落在了周伯通身前,后者一脸凝重,从雁隼左脚处取出了个小竹筒,打开里面的字条,上面龙飞凤舞的那行字周伯通再熟悉不过。湖畔众人满是好奇的围了过来,只见周伯通脸上先是一喜,随之一惊,继而是一脸的淡然,像是终于放下了某物。

    他将阔剑系在背上,一脸坚毅得迈步向着府外走去,才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了下来,转头望向人群中的刘富贵,高声笑道,“刘大胆,对不住了,这次还是不能带上你。”

    那一日清晨时分,旭日正要从东升起,太安城北的荒野上却是乌云笼罩,电闪雷鸣。

    无数人看到六重紫色天雷,如蛟龙般在云海中翻腾,猛得合而为一,轰然落下。一个马夫装扮的汉子飞身而起,右手执剑,左手成拳,力抗了这道天雷,方圆十里的荒野焦黑一片。

    皇宫之内,大魏皇帝魏祥罕见的没有参加早朝,而是站在观星楼上,双手负后,面色凝重得遥望太安城北。在他身后,安静得站着一位秀美男子,一袭墨色长衫,双眼处却蒙着块黑布。

    “他还能再回来么?”看着太安城北上空的阴云渐渐消散,魏祥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

    那秀美男子“见”大事已成,微微一笑,轻声说道,“陛下,一朝入圣,超凡脱俗,既然跳出了这条命运河流,前路如何又有谁能看得清呢。”

    元帅府中,一大群人都围在后院门口,看着那扇木门被推开,青母迈步从中走出,挥了挥手,缓声说道,“都散了吧,大将军既然让他去北边,想来一定是有原因的。”

    所有人都没有挪步,还是一脸不忍的望向青母,门房刘富贵狠了狠心,一把将脸上的泪水抹去,转头对着众人得说道,“好啦好啦,都散了、都散了。老霍,今儿个多备些酒菜,咱们得庆祝庆祝,二少爷终于找着了。”

    “可老周去北边……”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

    话没说完,刘富贵立马将其喝断,“他他娘的都

    成圣人了,还怕回不来么?”

    ——

    古长安

    李玄坐在龙椅之上,十分后悔当时没有直接将青木离给掐死,当时突发奇想,使出饕餮吞了一口这家伙的真气,导致这道真气在自己体内宛如脱缰的野马般横冲直闯,根本无法驯服。随后一时大意,觉得有“秦镜”护体绝无大碍,结果被青木离一刀捅伤,让他所剩不多的精血大量涌出,白白损耗了不知多少寿元。可即便如此,李玄也还是觉得一切尽在其掌握之中,直到他看着那个矮瘦的老头跪倒在他身前时,感受到剑匣中的熟悉剑意,他终于彻底陷入惊慌。

    “跪谢剑仙赐我一剑。”

    黄老九声若洪钟,响彻整座长安城,堆积在大明宫周围的巨石之中飞出无数细小的剑气,剑气细若牛毛,可汇聚在一起却似浩瀚大海,涌入黄老九背上的木匣之中,随着黄老九一声“剑来”,一柄亮如皓月般的细剑破开剑匣,缓缓飞出。

    细剑前行的速度十分缓慢,可李玄却根本不敢躲避,在他与身前的细剑周围,凭空出现了无数长短不一的细小裂缝。整座天下也只有少数人能看明白,这柄剑中蕴藏了太过恐怖的天地元气,竟将周围的空间都撕扯出无数裂缝!

    李玄依靠在龙椅之上,不断得嘶吼、喊叫,高声呼救,却被剑意压制的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得看着这柄细剑缓缓从自己的心间穿过,留下一道细如发丝的伤口。

    细剑在穿过李玄心间之后仍未停止,猛得一个转向,向上飞起,冲入大殿之上层层堆叠的巨石之中。只听得一声闷雷响起,众人头顶的巨石开始慢慢裂开,不断有碎石与尘土洒落而下。

    “快、快走!”

    躲在柱子后的诸葛清风连声惊呼,一路小跑到大殿之中,招呼着众人赶紧起身,“黄老九这一剑威力太强,将这堆巨石都给击碎了,咱们得赶紧走,不然就得被活埋了。”

    眼看着大殿顶端的巨石不断裂开,听着上头阵阵轰响,众人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梵生将陈子都背起,谢璞搀扶着青愬,青木离一手抱着小灰,一手拉着素素,慌乱之下也顾不得生死不知的皇甫若虚,急忙跟着诸葛清风向着大明宫外跑去。

    有诸葛清风领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众人便返回到了平康坊中的望春楼,登上楼顶,他们来时的缝隙近在眼前。此时整座长安城似乎都在摇晃,头顶的巨石也不断的在裂开,众人挨个进入巨石缝隙中,诸葛清风罕见得留在最后,只见他犹豫了片刻,冲着缝隙中的众人喊道,“糟了,黄老九还留在大明宫呢,你们先走,贫道去把黄老九带过来。”

    话刚说完,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诸葛清风便一溜烟得跑了,眼瞅着四周的晃动越来越剧烈,一行人急忙向着上边走去,也没心思去思考平日里贪生怕死的老道士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勇敢。

    许是天意,来时的路还未因为巨石碎裂而堵上,一行人艰难得沿着缝隙向上攀行,也不知到底走了多久,在梵生竭尽余力将头顶最后一块石头推开之后,大伙终于看到了久违的阳光。踏在熟悉的荒野之上,感受着温暖的阳光,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一行人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可是当下还容不得他们休息,脚底不断传来的晃动告诉他们此地不宜久留,随意寻了个方向,一行人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向着远处跑去。

    与此同时,在即将覆灭的大明宫中,诸葛清风抬腿跨过那条门槛,迈步走入大殿之内。此时的大殿早已被先前的大战和跌落的碎石砸的破烂不堪,诸葛清风缓步来到龙座之前,抬头望去,一袭龙袍的李玄再次变成那幅皮包瘦骨的恐怖模样,仿佛一根随时会燃尽的蜡烛。他瘫坐在龙椅上,将“上清龙泉”剑安放在膝间,颇为费力得睁开浑浊的双眼,看清来人后伸出干瘪的手指指了指身前跪倒在地,一动不动的黄老九,咧嘴笑了笑。

    此时的诸葛清风全无平日里那幅狡黠、无赖、贪生怕死的模样,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当真好似千里清风徐徐吹来一般。他摇了摇头,叹声

    说道,“我知道他死了,可死之前能使出这仙人一剑,我想他应该可以瞑目了。”

    李玄皱了皱眉,盯着诸葛清风看了半晌,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得出声惊叫道,“是你?当年那个站在门前不敢推门而进的家伙,就是你!”

    诸葛清风双手负与身后,脏兮兮的道袍无风自动,颇有仙人风姿,他面色淡然说道,“确实是我,当年你被困大明宫,作为整座长安城中唯一幸存下来的人,我很想看看你当时是什么模样。只不过当时年幼,站在门前犹豫再三,还是不敢进来,一晃便是数百年,如今我终于敢走进来,站在你身前了。”

    “哼!”李玄一手按住胸口,竭力想要续上一口气,他自知命不久矣,却还想再与眼前这位长安故人说上几句话,“天宝三年,天降异星,印亮了整座长安城的夜空,钦天监的老家伙们说长安城出现了个‘生而长生之人’,朕还不信,将这群老眼昏花的家伙痛骂了一遍,现在想想,他们说的就是你吧?”

    “哪来的什么生而长生,只不过命格比常人硬一些罢了。”诸葛清风轻笑道,“你不是也想做那长生之人么,难道到现在还没醒悟,这世间根本没有长生?”

    “是啊,哪里有真正的长生。”李玄仰倒在龙椅上,长叹了一口气,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那一年,他生擒了陈礼,杀了太子李亨,本以为能东山再起,却不料龙武军与城防军之间发生了内讧,自相残杀,两败俱亡。彼时,大唐王朝已是名存实亡,各地军阀纷纷自立门户,南边的熊楚更是趁机北上,企图将大江以北的大片土地纳为己有。

    内无可用之兵,外有强敌入侵,百般无奈的李玄就在这大明宫中将大唐王朝硕果仅存的那几位圣人召集到一起,他假意商讨如何应敌,实则暗中使用帝玺,将大唐王朝最后的那一丝气运作为武器,生生侵吞了这几位圣人的修为。

    “就算是朕的大唐无法延绵万载,朕也要做那世上唯一的长生之人!”自知寿元不多的老皇帝决意放弃这破烂不堪的江山,转而强行破境,谋求长生。

    “滴答”

    一滴血泪自李玄的眼中划出,落在了龙椅之上,他直起身子,重新望向诸葛清风,心有不甘得问道,“既然当年逃了出去,为何又要回来?”

    “天意如此吧。”诸葛清风洒然一笑,轻声说道,“在外面呆久了,还是觉得长安好,便动了想回来看看的心,没想到这一回来,竟断了你的长生路。”

    李玄苦笑一声,又有一行血泪滑落,“长安城确实是极好,却毁在了李太白的手中。”

    “放屁!”诸葛清风伸出手指向李玄,高声唾骂道,“长安城明明是毁在了你的手中!”

    那一年,李玄吞噬圣人修为谋求长生之事,引得天怒人怨。长安城足足下了一整个月的暴雨,水满为患,远在西蜀的李太白听闻此事后,勃然大怒,御剑千里来袭。李玄自知不敌,竟选择利用饕餮功法,吞噬了这整座长安城的生人,化为漫天精血,想要自保。

    先杀玉环、后吞挚友、如今更是不惜用全城无辜百姓的性命换一条生路,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罪该万死之人,终惹得李太白愤而一剑向天,踏入仙人境,撼天动地,生生搬来了一整座的华岳砸向长安城,从此,东土五岳成四岳,世间再无长安城。

    “你想要长生,我便将你封在这大明宫中,看你能不能等到长生。”李太白一剑挥出万千剑气,剑气成篱,将李玄永远的困在了这座大殿中。

    “轰隆”

    大殿之中,不断的有碎石落下,整个大明宫,或者说是整个古长安,已是危在旦夕。可诸葛清风却还是没有选择离开,他望着龙座上的气息越来越弱的李玄,轻声问道,“可还有话要说?”

    李玄闻言,仿佛燃尽了最后的那丝力气,浑浊的双眼中精光一闪,仿佛看清了马嵬坡上那张梨花带雨的动人脸庞,低声呢喃道,“朕有愧?朕无愧?”

    龙座之上,一块巨石轰然砸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