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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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律师张春风

    有那么一种关系,就是两个人在某一段时间和某一种场合相识,由于这种时间和场合的作用,两个人曾经相当深入地交流过,甚至为了某些相似的理念而激动过,为了某些共同的目标而奋斗过,但过了那个时间和场合,就会互相慢慢淡忘,如果不是由于偶然的原因让这种关系发出光来,这种关系就会越来越淡,直至消失。秦大贺曾经认为他和张春风就是这么一种关系。

    张春风是秦大贺的高中同学,上学期间两人关系还不赖。后来秦大贺考上了天都财经学院本科,而张春风上了人民大学的农经系自费专科,因为天都距北京较近,大学期间两人常有来往。张春风大专毕业后回到了秦市,进了一个国营纺织企业,在厂办公室干到副主任,而秦大贺去了南方,两人联系就较少。秦大贺被申科公司派回到秦市时,正逢张春风所在的纺织厂倒闭,张春风和在厂里财务处工作的妻子马红同时失业,孩子又降生,张春风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似乎神经都快烧着了。由于秦大贺的帮忙,马红到申科分公司做了一段时间的库管工作,马红非常认真细致,把仓库和账目管理得井井有条。秦大贺一开始并不担心马红在财务工作上会威胁到他,一是马红是中专出身,二是马红从来就没有接触过电脑,而南方的申科集团财务系统却早已经是电算化了。由于工作关系,马红经常在与秦大贺对账时向他请教如何使用电脑和财务软件,秦大贺发现,马红悟性挺高,会计理论和实践经验都比自己要好,他有些压力,而马红也意识到这一点,后来就辞职了,而且很快找了个新工作。张春风在父母帮带孩子的情况下坚持考研,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换了各种专业去考,但一直考得是他的母校人民大学。五六年后,张春风终于考上了人大的法律硕士,上了两年学,又考律师资格证又考公务员,断断续续各种考试,律师资格证考到后做起了律师,在各个律师事务所之间跳来跳去,律师做得磕磕绊绊。张春风虽然曲折,却也陆续实现了一些目标,后来把老婆马红和正在上中学的孩子从秦省接到了北京,在北京买了房子,马红和孩子也落了北京户口,成了全家团聚的北京人。

    在秦大贺和张春风以前的关系中,张春风从来都更主动一些,他回秦市时都会来找秦大贺聊聊。张春风关心各种社会和政治问题,言论充满了批判,秦大贺也比较喜欢和张春风谈这些事,但他总体上还上觉得谈这些并无多大用处,全当作闲聊。张春风每次侃侃而谈,面红耳赤,情绪激动,但最后又总是唉声叹气,为自己的怀才不遇而鸣不平。虽然秦大贺经常口称钦佩,也经常安慰张春风,但他心底对张春风又不太服气,他并不认为自己比张春风差。近几年来,由于秦大贺每况愈下,心情糟糕,后来干脆逃到了麻将桌上,成了行尸走肉,已经没有兴趣和张春风打电话闲聊,也懒得和张春风说自己的情况。在春风全家移居北京后,两人联系逐渐稀少,秦大贺本不情愿到北京后和张春风联系,但是除了张春风以外,他又能找谁来给他做担保人呢?在公交车上,秦大贺对比着张春风和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对比着两人经历的曲线,突然认识到张春风才是人生奋斗的楷模;而自己呢,把上天赐给的一切好运弄得稀烂,毁掉了所有。

    在建国门外的一幢写字楼里,秦大贺如约见到了张春风,张春风上班的律师事务所在这幢大楼的十八层,每个律师有一个独立的小隔断,张春风桌面上放的名片上印的是“张春风法学博士北京市中大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执业律师”。

    “啥时候读博了?”大贺问。

    “悄声点,”张春风说,“小小夸张了一下,不过我的人大法硕可是实打实的,在很多方面,我不比博士差。”

    “在跳槽方面,在幻想方面,在对现实的不满方面。”秦大贺揶揄道。

    “那你就是博士后了!”张春风大笑。

    “为啥离婚呢?”张春风笑完后问。

    “唉!离了,本来就是个错误。”秦大贺说。

    “怎么就是个错误了?我以前每次回去见你们的时候还挺好的。”

    “还不是钱闹的,贫贱夫妻百事哀嘛。我们俩一个是铁饭碗,一个是无业游民,离婚是迟早的事。”

    张春风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要是生意做大了就没有这些。”

    “我就那点能力,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以前做生意全靠碰运气,包括上学的时候咱俩卖书。”

    “你卖书可是战胜了我。”张春风说,然后又问:“你以前也说过自己不是做财务的料,那你是什么料?”

    秦大贺语塞了。

    “废料吧,也许。”过了几秒钟,秦大贺说。

    张春风说:“别这么悲观!人生重新开始,一切皆有可能。”

    张春风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腰,这时候律师事务所已经下班,只有很远的角落里有一个律师正在打电话。

    张春风俯视着秦大贺,说:“昨天你给我打电话说到北京来找工作,还说离婚了,我听了真的吓了一跳。你以前开书店的时候优哉游哉,抱着茶壶像个地主一样,贼舒服贼藐视人的样子;你老婆对你也好,小日子总得来说过得还不错,我还是比较羡慕你的。现在又要从头开始,又要去干会计,又要打工,你心态上怎么能转过这个弯?你以前不是说过你再也不打工了吗?”

    “我还是有点别的梦。”秦大贺说。

    “别的梦?算了吧,人不能靠做梦活着。你现在重新开始打工,何年何月才能熬出个头啊?说实在话,我对你好像也没啥信心。”张春风说。

    秦大贺心里一凉,难道张春风对做自己担保人的事有顾虑?他没有说话。

    张春风又说:“其实我自己倒一直想做生意,你还记得那年不?我曾经提出来想做你书店的合伙人,把书店办成连锁店,被你拒绝了。”

    秦大贺说:“得了吧,现在网络销售,连中关村的书城都关完了,还开什么连锁店?你当时要和我合伙,现在就和我一样,和老婆离婚。”

    张春风说:“我现在看上养猪业了,我觉得这个有前景,咱一块干咋样?”

    “养猪?我不懂啊!闹猪瘟咋办?”秦大贺说,“算了吧,我对做生意真怕了,再说我也没钱。我现在只想先找个工作,把这段日子对付过去再说。”秦大贺想到了他卡里只剩下的几千块钱,这可是要命的事!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借钱的人,眼前的张春风,他在以前对可借钱的人进行排队筛选时,可从来没有想到过。依他对张春风情况的了解,张春风也没啥钱,欠着房贷,而且,就是有钱,张春风也不会借给别人。

    “没前途!快四十岁了还想去打工?我现在认为只有做生意才是唯一出路。”张春风说。

    “你以前不是说只有公务员才是唯一出路吗?好像考了好几年呢。”

    “唉!进不去呗,这社会,潜规则做主。”张春风叹道。

    秦大贺说:“你要是再年轻点,长得再帅点,而且,你是专科……”

    “专科咋了?我也是人大法律硕士,我懂得更多,比那些公务员更有思想。”张春风很不高兴。

    秦大贺本来想说公务员又不是靠思想,但想到张春风以前有十几年好像都在考试,考研,考律师资格证,考公务员,老婆马红也毫无怨言,对张春风又爱又崇拜。张春风不容易啊,秦大贺突然注意到,张春风也老了很多,竟然有很多白头发。

    秦大贺说:“你还是很了不起的,最起码考研和考律师都成功了,我绝对没有你这样的毅力,也没有你这样的水平;而且,你有马红的强大支持。”

    张春风说:“以前我考这考那又上学,只花钱不挣钱,欠家里很多,现在把马红娘儿俩接来也没多久,还欠着一屁股债;当律师收入也不高,有一搭没一搭的,我干得也不太顺心。你不知道现在我压力有多大,心情有多急,所以我才想做生意,还不是想挣钱。”

    “做生意可不容易啊!”秦大贺说。张春风更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想。

    张春风说:“其实我很羡慕你,现在光棍一个,也不用操心孩子的事,我觉得你还是很有经营头脑的,就是懒了点。”

    何止懒了一点,而是太懒了!秦大贺脸红了。

    张春风说:“你要去打工从头开始我也没话说,瞧!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起点。不过从头再来这话你以前可说过无数次了,我们都快四十了,剩下的机会和时间都不多了。我还是希望你能认真思考一下,给自己的下半生定好位再去拼,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秦大贺犹豫着,心想,我怎么没有认真思考呢?只是这些,这些幻想,能不能告诉张春风呢?如果说给他听,他绝对会笑话的。

    秦大贺又想到了卡里还剩下的那几千块钱。

    “先谋生,先谋生。”秦大贺说。

    晚上张春风请秦大贺在律师事务所附近的一个四川小菜馆吃饭,两个人商量点了三个菜:麻婆豆腐,蒜蓉油麦菜,凉拌牛肉,两瓶啤酒,秦大贺要了两碗米饭,张春风要了一碗,两个人边吃边聊。

    张春风还是谈做生意的事。

    “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可行,”张春风边吃边说,“你以前不是开过书店也做过培训吗?我觉得咱们可以出一套书,司法资格考试或公务员考试的书,书的质量我来把关,你负责销售,我有一个同学就干这个,好像比较简单,买书号出版,再到全国各大批发商铺货,网络销售也行,如果能跟培训班挂钩更好,我觉得咱也能做,以前咱不是也在北京卖过书嘛。”

    秦大贺说:“这个倒真是比你那养猪风险小,我也觉得可行,不过我已经废了,我会把你的事情搞坏的。”

    张春风说:“三国时候刘关张结义,刚开始也是那两三个人,后来得了天下。人要是想干点事情,还是得靠合作,你失败就是因为缺乏合作精神。我一直想做生意,就是没有个帮手,认识的人都有事,我能拉的人就只有老婆了。其实,我老婆很支持我创业呢!”

    秦大贺赶紧说:“马红就别拉了,她是中级会计师,现在的工作也挺好,又要管着孩子上学,别拉老婆!”

    张春风叹道:“我也不想把老婆卷进来。唉!刘关张,我什么时候才能碰见我的关张呢?”

    你咋不当关张呢?秦大贺想,没说。

    秦大贺说:“你的律师来得也不容易,好好干不行吗?我觉得很有前景,以后可以找几个朋友一起开律师事务所。”

    张春风说:“律师这行也有很多辛酸泪啊,我以前也以为律师是靠知识和口才吃饭的,后来干了这行才知道,起作用的并不是这些。做律师也可以发财,只不过有些事情我实在做不出来,对一个有良心的人来说,律师是最身不由己,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职业了。”

    秦大贺没再多问,这些张春风以前说过很多。秦大贺这时又想:也许别人都还好,会不会你张春风就不适合这行?人哪,总是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我就是这样的。

    秦大贺有些羞愧,低头扒拉着米饭。

    张春风转换了话题:“我一直觉得孙丽英很不错呢,工作稳定,对你也好,又知书答礼,是个贤妻良母,长得也漂亮,不像我那老婆,没有美感而且满脑子农民意识。唉,你离婚可惜了!”

    秦大贺愣了,抬起头说:“千万别这样想!马红对你可是一心一意,这么多年一直支持你无怨无悔,她才是真正的好老婆。”然后又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女人给男人尊严才是最重要的!”他随即又觉得这样说还是不对,又说:“其实很多事情都是我们自己没办好。”

    张春风也脸红了,说:“其实我现在特别离不开马红,如果没有她,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我很奇怪:你没有女人是咋活的?”

    “我靠幻想。”秦大贺说,有点不好意思。

    “幻想?我似乎明白。”张春风诡异地一笑,朝秦大贺挤眉弄眼的。

    秦大贺并没有多解释,而是看着饭馆的吧台想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问了张春风一个问题:“你觉得武松和潘金莲之间有没有爱情?”

    张春风哈哈大笑:“武松?潘金莲?爱情?哈哈哈……”然后说:“你是武松?谁是潘金莲?你是不是因为出轨被孙丽英赶出门了?”

    “没有没有,不是这事不是这事!”秦大贺说,“武松和潘金莲是我一直思考的一个问题。”

    “这是个啥问题?”

    秦大贺知道张春风是一个很喜欢读书的人,家里藏书不少,五花八门。张春风喜欢谈历史,谈政治,谈哲学,谈各种各样的问题,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秦大贺以前总为张春风知识之渊博而觉得惊讶,但又觉得他只是夸夸其谈,华而不实。

    于是他解释道:“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我在从事会计职业后抽空写一本小说,写武松和潘金莲的故事。”

    张春风一拍桌子:“好主意!这是个好生意!还是你有经商头脑!我告诉你,写小说真得会发财。那些网络大神,什么盗墓迷城,韩寒郭敬明,明朝清宫那些事,那都是空手套白狼,比什么生意都赚哪!”

    然后张春风又用手指头轻敲了一下桌面,指着秦大贺皱着眉头说:“潘金莲不能写,现在扫黄打非呢!”

    秦大贺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的是一个问题:潘金莲能不能不死?武松能不能不杀潘金莲?毕竟潘金莲是喜欢武松的。”

    “不杀?那得她不犯罪才行。《水浒传》是施耐庵写的,你翻这有个屁意义!而且已经有人给潘金莲翻过案了,好像也没翻成。你还是写别的吧!”

    张春风又说:“但是写小说这主意真的很不错,你可以弄玄幻类,专门胡思乱想,特别适合你!你是咋想到这么一个好点子的?”

    “我现在废人一个,除了追忆似水年华,总结一下自己失败的教训,给别人提个醒,好像也没什么价值了。”

    “追忆似水年华也能发财啊!我亲爱的普鲁斯特先生。”

    “普鲁斯特也不是为了发财,而且这书也没让他发财,而且我也写不出《追忆似水年华》,我只能写《追忆似屎年华》。”

    “追忆似屎年华更好卖哪!这方面成功的前辈多得很,只要你敢去卖,屎可能比水好卖多了!”张春风嘎嘎地笑着,“你可以去当网红,把自己打扮得跟屎一样,再弄个征婚启事,条件一定要高,非亿万富婆绝色美女不嫁!我都想等哪天逼急了去当网红呢,但我没你这个条件。”

    张春风乐不可支,笑抽了。

    “小声点小声点,这是在饭馆呢!”秦大贺提醒张春风,虽然他们说话一直都压着嗓子说话,饭馆人也不多,好像没人听他们说话。

    “我当不了网红,没那个勇气。”秦大贺说,“但我似乎有个文学梦。”

    “看来你也是读了一些书的。”张春风说。

    “上学时你介绍卖书,后来又开了书店,还不是你爱书感染了我。”

    “虽然我很爱书,但我更爱钱哪!”张春风语出惊人,“你知道我最爱什么书吗?地图册!我一见各种地图册就迈不开腿,我买的最多的也是地图册,在各种地图里徜徉是我最享受的一件事,环游世界一直是我最大的梦想。因为没钱,我不能到这些地方去,我很痛苦啊!”

    秦大贺想起来,孙丽英的《美国地图册》和《英国地国册》就是被张春风借去不还的。

    “你要写小说成功了,发行权就交给我了,毕竟你受我启发,你得感谢我!”张春风很兴奋地继续叨叨,秦大贺能看出来,他没有一点讽刺的意思。

    张春风又说:“如果做会计和写小说不行,以后你要还想做生意,咱一块儿干,别光想着自己!我都不怕,你一个光棍怕什么?”

    看着张春风那一张充满热情的脸,秦大贺想到他们两个人这么多年来的关系,想到张春风介绍他卖书,想到他曾经拒绝张春风合伙经营书店,想到来找张春风的目的,想到秦市那些早就弃他而去的狐朋狗友们,想到张春风对自己的关心,想着自己对张春风的一些看法和自己的所做所为。他被张春风深深感动,觉得又惭愧又温暖,心绪久久难平……

    临别时,张春风说他周一上午一定会准时到达清泉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