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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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青萍 第六十四章 初见(二)

    大相寺门口,柳如是最后看了一眼巍峨耸立,楼宇千重的大相寺,轻轻叹气。

    “你连自己都渡不了,又怎能渡我。”

    早有一间轿子等候在一旁,侍女恭敬地迎了上来,施了个万福,“小姐,琴园里有贵客到了,叶姨让我们立刻回去。”

    “谁?”柳如是眉毛一挑,叶姨知道何润钟爱柳如是,琴园即使有贵客到,也是看柳如是的心情接待,放眼贾州,没有几个人会去撩拨何润的逆鳞。

    侍女俏脸微白,怯生生地嗫嚅道,“延候,白义秋。”

    贾州,红袖坊。

    今天的琴园格外冷清,平日里姑娘们玩乐打闹的欢声笑语全都噎在嘴里,连喘气都小心翼翼的,整个琴园像是一座藏着活人的坟墓,死气沉沉,连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都泛着丝丝寒意。因为延候白义秋在琴园,大齐百姓几乎都听过白义秋的名字,俗话常说“延候”如“阎候”,阎王的阎。

    珠帘轻动,一袭白衣的柳如是款款走进会客厅,美目流转,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瘦削单薄的背影,一袭黑衣,颜色比寒冬的黑夜更深一些,腰间简单挂着一条紫绦。白义秋站在厅中央,饶有兴趣地看着厅间挂着的百鸟朝凤图,图上的百鸟形态各异,画师技艺精湛,秋毫具现,每一根羽毛都勾勒精细,为首的凤凰翎羽瑰丽,昂首跃羽,威而不霸,几乎要凌空而去,腾云九天,这画隐隐有几分名画大家的手笔。

    柳如是躬身行礼,盈盈一拜,“民女柳如是,拜见将军!”

    白义秋却不转身,目不转睛地看着画,一声不吭,唯有手指轻微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这是他刚到贾州时,何家送上的见面礼。

    柳如是一直保持着弯腰的姿态,白义秋也不回头,似乎一无察觉。过了一会,白义秋缓缓转身,极薄的唇令他看上去有些刻薄冷漠。

    “柳如是,你可知罪?”白义秋开门见山,双眼看着这位贾州红袖坊盛名远播的花魁。

    柳如是缓缓直起身子,眼波如水,像是夏日荷叶上滚落的露珠,光亮却不逼人。“民女不知将军何意?还请将军提点一二。”

    “包庇大蜀余孽,论罪当诛!”白义秋语气平平,没有波澜,却像平静海面下的暗流,你永远不知道下面隐藏着怎样的风暴。

    “民女惶恐,不知将军所言。”柳如是抬起头,两人目光交接,白义秋的眼神像是大海的怒潮,来势汹汹,柳如是却像是海上光滑的礁石,任由浪涛滚滚,我自巍峨不动。

    白义秋忽然一笑,极薄的唇隐藏在笑容里,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给你的见面礼,自己看看吧!”他的视线移向案几上,上面放置着一个楠木木盒,颜色沉透,莹润光滑。

    柳如是柳腰款动,脚踏金莲,手指轻轻拂过木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截手臂,上面的手指齐根而断,手臂的断口是新伤,上面残留着几点血渍,断指的则是旧伤,早已结痂去痕,这是前大蜀内监总管权龚的手臂。

    柳如是脸上不动声色,连一丝轻微的波动都没有,仿佛那张脸并不是她的。她轻轻合上木盒,退后三步,朝白义秋一拜,轻绽朱唇,柔媚道:“柳如是多谢将军厚礼!”

    “你的胆子很大,难怪当初权龚会把大蜀余孽交付给你。”白义秋说道。

    柳如是低头不言,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

    “抬起头来。”白义秋喝问,横眉立目。“不要撩拨我的耐心,无论是你,还是琴园,还是大蜀那帮见不得光的老鼠,你们真的以为可以保住大蜀余孽吗!我杀过很多人,或许在贾州会杀更多人!”

    “将军威名,举世皆知,但将军杀人如麻,却杀不净天下人。”柳如是目光盈

    盈,毫不畏惧地迎上白义秋的目光。

    一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厅内,柳如是水嫩的脸颊上留下浅红的巴掌印,渐渐红肿起来,这一巴掌,延候白义秋没有留手,很少有人能让白义秋动怒,因为那样的人在他生气之前就已经死了,他决心给面前小小妓.女一个教训。

    柳如是没有惊慌,没有喊叫,她敛袖垂首,款动腰肢,盈盈施了一礼,任由猩红的血迹流下唇角,嘴角含笑,勾起的幅度半时嘲弄半是轻蔑,酥倒人心地轻声细语道:

    “将军威武!”

    白义秋看着眼前的柳如是,她的眼睛像是一口飘着晨雾的湖泊,你永远着迷白雾下是怎样的风景,然后一头扎进去,最后却发现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无论是你做什么,都无法触碰到她。

    柳如是就像一棵盛开的水仙,生活的苦难像露水一般从身边划过,从不曾改变她的娇艳。白义秋第一次感到无力,而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玉珏叮铃,环佩作响,何润从内室走了出来。他是琴园的背后的主人,也是柳如是最大的靠山。当白义秋来到琴园的时候,他也到了。

    “将军息怒!”何润没有行礼,语气一改往日的温和,变得无比强硬。

    白义秋注意到他的失礼,他第一次来贾州见到的何润,是一位翩翩贵公子,言行举止,令人如沐春风,他手上的戴着名贵的玉扳指便是何润的赠礼。然而此刻他却见到了一匹龇牙咧嘴的狼,他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感觉。

    “何公子。”白义秋似笑非笑,他早已查清琴园的主子是何润,也清楚一直庇护柳如是的是何润,然而商人逐利,难道何家会为了一个妓.女不惜和他为敌吗!

    “贾州没有在红袖招滥用私刑的传统,还请将军入乡随俗,不要妄生事端。”何润挡在了柳如是身前,他比柳如是的个头略高一些,恰好把柳如是整个护在身后。

    “何家要违抗官府?这可不是一个明智之举。何家能成为中域巨富,靠的可不是意气用事,商人就应该有商人的样子。”白义秋笑道。

    “何家是何家,我是我,何家一直都是商人,他们只喜欢钱,不会为了一个女人犯傻,但我会。”何润嘴角一咧,表情古怪,看不出是哭是笑。

    “你要私藏要犯?”白义秋向前一步,目光逼人。

    “这里只是温柔乡,除了美人,哪有要犯?白大将军没有证据可不要随意诽谤。”

    “你敢让我审一审吗?”

    “要么你拿出柳如是包庇大蜀余孽的证据,要么你就揪出大蜀余孽,来个公堂对质,不然在此之前,将军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毕竟这里是贾州。陛下曾和贾州定下盟约,贾州政务自立,不受王域管辖,希望将军没有忘记圣喻。”

    “我曾听闻何家大少爷的死和逍遥道的阎刹有关,恰好我这里有一封信,里面有些东西或许何少爷有些兴趣,或者何家家主会更有兴趣。”白义秋话锋一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锐利又危险。来琴园之前白义秋就已经明白何润一个棘手的难题,只要吓退了何润,柳如是便失了最大的靠山。

    “大哥是我派阎刹杀掉的,他的儿子也是我杀的,我三叔一家惨死火灾,也是我做的,你以为何家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吗?那帮老头子早就知道。”何润忽然狞笑,“可那又如何,我的老爹只剩下我这么一个儿子,我的爷爷也只有我这么一个孙子。有时候,没有选择才是最好的选择。他们总不至于断了自己的血脉,让何家后继无人。”

    何润看向白义秋,眼里精光熠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们都是一类人,不是吗?我的大将军!”

    白义秋的脸变得阴沉如水,白皙

    的脸似乎都因为阴沉的表情而黑了几分。他想不到何润毫无掩饰地承认了,于是语气一转,“你真的以为可以保住她。”

    “我想试试。”

    何润和白义秋两人鹰顾狼视,目光交织有如火炙。

    “哦,我还要提醒将军一句,将军在朝中树敌颇多,可要万分小心,保不齐就有人向陛下参上一本,说说将军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尤其是那些喜欢卖弄是非的言官,他们最喜欢抓住别人的小辫子不放,到时候,大蜀余孽没有踪迹,将军倒是身陷囹圄,那可真成了大笑话了。对了,最近贾州城内也不太平,将军若是无事,还是少些走动的好。”何润规劝道,语气温和,就像一个多年未见的好友,但白义秋清楚他话里的威胁。

    然而,白义秋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指上的玉扳指捏成粉抹,轻轻地扬了出去。

    “玉石俱焚吗?”何润暗笑一声。

    白义秋转身要走,却被何润叫住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有一份薄礼,还请将军收下。”一旁的仆役端上来一个木盒,和先前装着权龚断臂的盒子颇有几分相似。

    仆从轻轻把盒盖掀开,里面是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白义秋认得出那是向朝廷提供线索的大蜀遗臣,正是他的情报让暗影卫查到了贾州柳如是的身上,然而此刻他应该拿着朝廷的赏金在南郡安享晚年,含饴弄孙,想不到竟被何润查到踪迹,还被割了脑袋。

    “背主求荣的狗,可没有好下场。”何润一语双关,满目冷霜地看着白义秋。

    白义秋眼里杀机涌动,尘封的往事纷沓而来,强大的气息猛地迸发出来,整个厅堂都在微微颤抖,何润忽然意识到这位杀人无数的延候白义秋,也是一位武道巅峰的高手,他有些后悔激怒这头嗜血的老虎。

    然而何润却不能后退,因为他的身后是柳如是,于是他更加挺直了腰杆,有时候女人的力量总是强大的,就算是兔子般的男人为了女人也会拥有狮子的勇气。

    白义秋和何润像两头猛兽一样对峙。

    白义秋忽的收敛了气机,最后挥挥衣袖,离开了琴园。

    这里是贾州,他无法对何润下手,否则何家的怒火即使是他也无法承受,何家富可敌国,不仅和贾州其他九大家族相互联姻,更可怕的是还与中域八郡各地的士族豪门之间利益纠葛不清,这是一个潜伏在大齐帝国影子里的庞然大物,当初中域国战,大齐有足够的钱粮一统八郡,就是背靠贾州的这座金山,贾州的历史甚至比大齐还要悠久,来到贾州之前,那位久居宫中,不理朝事多年的皇帝陛下更是亲下圣旨,万事慎重,不可轻犯。

    何润额头上冷汗迸出,他转身,轻轻抚了抚柳如是脸上的掌印,一脸怜惜,“有时真不明白,就为了一个死去十几年的亡国之.君,你要硬抗到什么时候。”

    “那你呢?又肯为我扛到几时?”柳如是的烟波荡漾,勾心动魄。

    何润没有回答,只是默然地看着她,似乎想要从柳如是眼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东西,然而却一无所获,半响过后,才徐徐说道:“我一直很讨厌自己何家少爷的身份,因为这只会让你想利用我去保护大蜀的皇脉,但我又很庆幸自己是何家的少爷,否则我连接近你的机会都没有。然而我是或不是,你都不会真心喜欢上我。”何润脸上的笑容像冰层上融化的水,一点点泛滥开来,他从来都是自作多情。

    “听说南郡的云山不错,我在那里买了一个庄园,希望日后有机会能和你去看看。那里的云很美,风景也不错。”

    何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尽头,身后的柳如是安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唯有两行清泪,垂落脸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