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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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青萍 第六十三章 初见(一)

    贾州,大相寺。

    寺内白壁红柱,青砖黄瓦,寺庙周遭苍松翠柏,高低错落,显得肃穆庄严、娴雅和谐,不时传来佛音纶语,气象古奥。

    一个胡子拉碴,穿着粗布段衫的中年汉子坐在寺庙偏门的长阶上,看着山前云海起伏,一座座峰峦宛若海上仙岛,在厚厚的云幕之间载浮载沉,缥缈难明。他到大相寺已经有十几个年头了,每日上山砍些柴火,换得寺内的一碗素斋。

    一阵香风袭来,伴之而来的是扣人心弦的脚步声,脚步十分轻柔,像是踩在一朵朵轻莲之上,若不是中年汉子听力过人,只怕以为是山风带来了寺庙里的花香。

    一个曼妙的身影地站在中年汉子身后,静看风云变幻,山海起落。

    中年汉子忍不住回头,一张绝世倾城的脸蛋嫩地可以掐出水来,绝世倾城四个字用来形容她都有些苍白无力,他有些惊异于女子的美色,然而眼皮一眨,眼神顷刻变得清明无比。

    “沿着回廊直走,遇到岔口,左拐一次,右拐两次,直行百步,见到松子林沿着小路走,见到碧云亭后向右,顺着阶梯到尽头就可以回到大殿上了。”中年汉子为女子指明了道路,往常也有些朝拜的香客迷失了路,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指路。然后中年汉子收回视线,再次望向波浪般的云海。

    女子向前迈了一小步,软言细语犹如莺啼林间,“我有一个难题,想请将军指点一二。”

    听见声音,中年汉子再次把目光投了过来,这次却带上了石头一般的坚硬,“这里没有将军,只有一个樵夫,姑娘你认错人了。”

    “将军砍人和樵夫砍柴是一个道理,打起战来所有的士兵都是木柴,谁能用最少的柴烧成最烈的火,谁就是名将。可一个樵夫,一把柴刀,砍不完这满山的木柴,但一个将军,一句话,却可以让千万人失去性命。”女子俏生生地站立原地,却仿佛把整个云海都装进了眼里,仿佛风云激荡,天地变色,大有纵横捭阖,驰骋天下的英气。

    中年汉子眉目一凝,神情略有警惕,沉声问道:“你是谁?”

    “大蜀,柳如是。”她没有刻意加重了前两个字的语气,只是平淡地说了出来,语气轻地像是风吹起的鹅毛,然而落在中年汉子的耳中,字字沉如千钧,她不知道面前这位落魄的汉子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天巨浪。

    “大蜀,已经亡国了。”中年汉子似乎有些

    疲惫,眉头无力的耷拉着,他这个人垂躺在石阶上,像是一块凸出的浮雕,没有活力与生气,和身下的大山一样,仿佛躺了千百万年。

    “大蜀,还没有亡国。”柳如是走到他的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绝世的容颜绷起铁青的颜色,一字一句道:“大蜀的都城破了,大蜀的皇帝死了,大蜀的王旗也倒了,但还有人记得大蜀,它就没有亡。”

    “不过是一些不甘心的人做着春秋大梦。大蜀,早已经没了,这里也没有大蜀的将军,只有一个砍柴的樵夫,你走吧。”中年汉子闭上了眼,手指却攥地绷直。

    他又何尝不愿举起大蜀的王旗,他又如何不想念金戈铁马越过漫漫荒野的激荡岁月,然而都已是镜中花,水中月,他是投降的败军之将,他的袍泽弟兄都已饮恨疆场,他已经握不起当年的刀,也没有了纵横天下的战马。十几年前的国战,他输掉了一切,包括他自己。

    “难道一个将军的脊梁还比不上我一个妓.女的软腰吗!”柳如是忽然笑了起来,笑得轻蔑张狂,毫不掩饰对汉子的嘲讽讥笑,她挺直腰板站在汉子身前,山风阵起,吹动裙袂飞扬,像一只剔羽的白鹰,孤傲清高,似乎随时就要展翅高扬。

    “大蜀皇脉还在人世,但我没有本事再去守护她,我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妓.女,甚至连刀也举不起,但这里有一个只要握刀就能斩开乱世的将军。大蜀,依旧需要你。”

    中年汉子的眼睛忽然睁开,绽出一道刀光。“我只是一个投降卖国的降将,我守不住城池,守不住自己的弟兄,你们怎么会相信一个不忠又无能的人。”

    “我不相信你,但我相信权龚。我没有看错他,也希望他没看错你。”柳如是说道。

    “权龚吗?”中年汉子低呼一声,“或许这一次,他看走了眼。”中年汉子再次闭上眼睛,再也不理会柳如是。

    柳如是也没有说话,莲步轻动,只留下一个曼妙的背影,款款离去。

    “红袖招,琴园,恭候任无畏将军大驾!”

    不知为何,柳如是似乎可以通过汉子的眼睛看到他的最深处,那里依旧有着刀剑般的锐气,她知道权龚没有看错人,任无畏一定会归来的。因为他心里的那面大蜀的王旗还没有倒下。

    柳如是沿着山道,路过金銮宝殿,看见殿上大佛崔巍,慈眉善目,嘴角悲悯,似笑非笑,蓦地一声晨钟响起,浩远恢弘

    ,滚地而来,震得她心灵一激,久久不曾移步。

    一袭袈裟的青年僧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双手合十,低眉垂目,僧人五官圆润,肤如白玉,眉毛却很粗,像是墨笔精心勾勒而成,身披佛衣,更显得出尘绝世。

    柳如是柳腰一拧,款款转身,与青年僧人擦身而过,始终不曾正眼瞧他,只是攥紧了袖间的手指,微微发白。

    “小僧有礼!”青年僧人朝柳如是合十一拜,谦恭有礼。

    “佛门清净地,容不得我这风月浮萍之人。”柳如是迈步便走,心中却是一痛。

    “贪嗔痴恨爱恶欲,人之本性,所谓世人皆苦,苦海深重,我终究是渡不了他们。”僧人忽然说道。心里却是一苦,他不曾渡化世人,连他自己也渡不了。

    “那你自己可曾放下情痴?”柳如是忽然问道。

    “不曾。”

    “你连自己都渡不成,还要渡世人?还要渡我吗?”柳如是讪笑,却又立刻收敛了笑容,她本就是他心里的劫。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我既不曾拿起,又何必放下。”僧人答道。

    柳如是没有再言,说起大道理来,她从来都辩不过他,悠悠叹道:“回去做你的探花郎吧,你不该在这,更不该等我。”然后信步而去,不曾回头。

    他的身后青年僧人双手合十,长拜不起。左手放下是你,右手拿起也是你,双手合十,我悟的从来不是佛,只是你。

    那一年,她夺了贾州花魁,名动四方,然而大蜀已亡了三年。

    同样是那一年,少年裘马,风流得意,金榜题名,他成了人人羡慕的探花郎。

    花街巡游,探花郎见了艳花魁,便误了终身,风流才子俏佳人,谁人不爱?

    “我想娶你。”

    “烟柳风月之地,岂有清白之躯。”

    “我赎你出来。佛家有言,色就是空,空就是色,我愿用一生渡你。”

    “你能救我出苦海,可能救这红袖坊?可能救得了这天下?你能渡我,能渡天下人吗?”

    探花郎久久不语,于是他抛弃功名,从此遁入空门,三千烦恼丝尽去一空。

    “我渡了天下人,就来渡你。”

    从此世间少了一位探花郎,多了一位潜心修佛的有缘人。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都是红袖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