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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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青萍 第七章 入漳州(二)

    红日西沉,夜幕徐徐拉开,将军一行人踏着昏暝的暮色走进了漳州城。

    天赐张大眼睛,支棱耳朵,好奇的目光几乎要溢出眼眶,他从未出过陵城,这一路上除了千篇一律的荒野山石,便是凶恶的山匪,哪里及得上繁华热闹的城市。尽管暮色沉沉,但也正是夜市的开始,漳州的夜市虽比不上贾州的非凡热闹,但也颇具规模。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童,没有什么比逛街更有意思的了。

    “霄弈,你带天赐去逛逛,我在这里喝些茶,一会再去驿馆。”将军微笑道,他早已看出了天赐的心思,一抬手让队伍原地停下。天赐如蒙大赦,欢呼一声,高兴地从马上跃下,险些崴到脚踝。

    霄弈无奈地摇摇头,心道这小子哪来的天大福分,将军这般惯着他。

    一路上天赐的眼睛几乎都不够用了,陵城虽然也有夜市,但娘亲总不许他夜晚出去,偶尔偷溜出去,还要估摸好时辰,哪里有今天这般尽兴。

    鳞次栉比的商家铺子摆满了大小物件,大多是寻常物件和日用之物。偶尔会出现东海海域的稀奇海产和光圆珍珠,南域深林中的珍稀药草以及西域荒野的良驹。最令天赐感兴趣的还是街边琳琅满目的小吃,他一手拿着麦芽糖,一手提着糖葫芦,目不暇接地左顾右盼,一双黑溜的眼珠转个不停,恨不得把整个夜市装进眼里。

    霄弈随手丢给天赐几两碎银,嘱咐他别玩得太疯,然后便一头躲进酒楼里自顾自地饮酒,看孩子简直比上战场杀敌还累,杀人也不过一刀的事,哪里要费那么多心神。

    天赐左蹦右跳的投入夜市之中,此刻正怔怔地看着猴戏,前方人群忽的传来一阵响动,一群军士装束的人粗暴地挤开人群,身后跟着一堆衣衫褴褛的人,手里脚下铐着铁索,走路时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队伍里人却一片死寂。

    “妈的!还不快走。”为首骑马的军官一鞭子抽在一个少年身上,鞭声响亮,呼啸带风地落在少年身上,少年吃痛地咬紧牙关,对军官怒目而视。

    “还他娘敢瞪我!”军官话音未落便运足力道,手里的皮鞭如飞电掠出,狂风暴雨般抽在黝黑精瘦的少年身上。

    “军爷,饶过他一次吧,我们走了一天,实在没力气了。”年长的妇人将少年护在身后,佝偻的身子将鞭雨拦住,口中苦苦哀求,看情形少年应该是她的儿子。

    “你们这帮匪徒还敢多嘴,打你们都是轻的!”说完手里的鞭子再次扬起一个凶厉的弧度,鞭子如雨点般落在这对母子身上。母子两个想要闪避,可是脚下的锁链却让他们如陷泥沼,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军官手里动作不停,丝毫没有留手的意思。

    囚犯一阵骚动,却被军士的喝骂声逼退,他们不畏惧恶言,却被寒光闪闪的刀剑止住了脚步。

    忽然,一个淡红色的物件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度,然后直直地砸在军官的脸上。军官的注意全在那对母子身上,一时之间竟没能闪开。

    天赐小时候曾为主人家放过羊,有时羊走得远些了,他就会用石头打在羊背上,这就叫圈羊,所以他掷东西的准头一直不错,只是有点可惜手里刚买的糖葫芦。他看见那对挨打的母子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了故去的娘亲和自己,头脑一热,手里的糖葫芦自然而然便掷了出去。

    糖葫芦带着糖渍准确地砸在军官的脸上,糖渍十分黏糊,落在脸上极难抹去。军官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糖渍,面色阴沉如水,粗犷的脸上涌现一抹狠厉,他目光如钩,一下子就找到了始作俑者。

    “你怎么能随便打人!”天赐涨红着脸,胸腹间直窜起勇气,攥着拳头大声说道。

    军官嘴边扬起一抹促狭的笑容,翻身下马,直朝天赐走去。

    “谁家欠管教的野小子!军爷我今天就代你父母行行家法。”话音未落,五指成掌,带起一阵劲风朝天赐脸上招呼。

    天赐眼明手快,脖子一缩,掌风堪堪从头顶拍过,躲过了军官的偷袭。

    军官眼色一凝,微有讶意,旋即五指曲张,化掌为抓向下掠去。

    到底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哪里赶得上成人的反应,一把被擒个正着。天赐只觉得后梗脖子一紧,浑身一个激灵,然后一股大力从背后传来,他重心不稳跌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抬头,一只粗大的脚掌如泰山压顶死死抵在后背,不远处的军卒传来一阵哄笑。

    天赐攥紧手指奋力挣扎,背上的脚掌却如铁铸般巍然不动。然而天赐的倔强是天生的,越是困难越是迎难而上。他手指紧撑着地面,双臂使足力道,身体微微颤颤之间竟然逆势而起。

    军官面露讶色,原本只是想小小惩戒一番,虽然对方的衣着看起来并非富贵之家,但毕竟是人声嘈杂的夜市,他不敢做得太过出格,否则知府大人恐怕就要请自己去府衙喝茶了。然而脚下的小子似乎有些意思,他不禁加重了脚下的力道,看看他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

    天赐咬着牙,面色由红转为酱紫色,脸上青筋微绽,像极了夜市包子皮上的褶皱,身形微微上抬。

    “有趣!”军官刚想说些什么,又是一道白影在空中急掠而来,不过和上次的糖葫芦不同,这

    道白影端的凌厉无比,在空中带起道道残影,军官避无可避。

    “啪!”一声响声,不知是酒壶碎了,还是军官的脑瓜子开瓢了,残余的酒混杂着血水一同直泻而下,军官粗犷的大脸上一片鲜血淋漓。鲜血染红了他的双眼,眸子里怒海翻腾,一天之内被两次羞辱,压抑已久的怒气腾地直冲天灵盖,军官眨眨眼珠,透过朦胧的血色看向了袭击者。

    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人胸前环手,神轻气闲地站在一角,有些可惜地咂咂嘴,不知是可惜砸的不够重,还是可惜浪费的酒水。

    “明月清风,诸位好雅兴啊!”白面书生一脸坦然说道,仿佛刚才的一掷与己无关。

    军官一抹脸上的血水,将脚从男孩身上移开,比城外冷风更寒的视线直射书生。他三十出头便是百夫长,大有晋升的空间,舅舅又是漳州州尉,领偏将军之位,在漳州一亩三分地上,便是知府大人都要给三分面子,他什么时候让人这般踩在头上了。

    “我要他一双手!”军官目欲喷火,冷冷地道,吐出的每个字坚硬刺骨。

    白面书生眉头一挑,似乎是发现了一件极有趣的事,很久没有人敢挑衅自己了。天赐既然是将军的宝贝徒弟,那么今天自己就是把漳州城点了也不会理亏,至于如何善后自然是将军的事,想必一个小小的漳州知府也不敢找大齐名将的麻烦。

    可惜这位押解犯人的军官显然不知道白面书生心中所想,否则便是给他硬塞十个豹子胆也不敢动大将军的人,如果白面书生身着戎装,恐怕他连拔刀的勇气都没有,因为同样三十出头的白面书生赫然已是一位偏将军。

    十几名军卒挥舞武器成半圆形围了上来,白面书生随手从小贩旁抽出一根木棍,手腕一抖,木棍如蛟龙出海呼啸地刺向一名军卒,一根寻常木棍在他手里竟有了铁枪的威势。军卒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刹那便如腾云驾雾般倒飞而去,重重地砸在面摊上,坏了一锅面汤。

    其余军卒面色悚然,他们哪里见过这般快的攒刺,快若闪电,势如雷霆。

    棍棒上下翻飞,啸声连连,招招打在身上力沉如山,舞动的棍棒却轻柔得若柳絮风舞。眨眼之间,十几个军卒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呻吟不断。

    四周寂静无声,只剩下面汤沸腾的咕噜声。为首的军官和早已站立一旁的天赐微张着嘴,两人对视一眼,内心不约而同地生出同一个想法,“这个文弱书生恁地如此生猛!”没有出手过的霄弈一亮相,当真应了那句“真人不露相。”

    霄弈随手丢掉手里的木棒,神闲气定地踱步而来,脸上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落在军官的眼里却像极了勾魂使者裂开的血嘴,他的小腿肚子战战发抖,险些瘫软在地。

    夜市的动静早就引来的城防军的注意,人群如波浪般朝两处分开,一个国字脸豹子眼的中年将军引马走来,左脸上一道疤痕自眼角生长到嘴畔,露出几分狰狞味道,身后跟着一队人马,盔明甲亮。

    “延昭,怎么回事?”将军面笼寒霜,冷意逼人。

    “舅舅,此人街头寻衅,无故打伤士卒,恐怕是和盗匪一伙的。”军官字字诛心,先将一盆污水泼上,丝毫不提先前鞭打俘虏的恶行。

    中年将军的视线随着抬头的弧度慢慢前移,目光一凝,嘴角浮现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急忙翻身下马,打手做辑。

    “可是霄弈将军?”

    “张将军别来无恙啊!”霄弈仍是一副散漫神情,双手怀抱胸前。

    “舅舅...”军官话未出口,便被张将军如刀茫的目光逼了回去。

    “天赐,跟这位将军解释解释。”霄弈说道,毕竟是一城军长,还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十岁的孩子哪里懂得官场上的规矩,毫无情面地将实情一五一十道出,每说一句话,延昭的脸便黑了几分,阴沉地仿佛要滴下水来。大齐军法严禁虐俘,这事若是摆到台面上,军官少不了一个革职查办。

    “咳咳!都是小孩子的玩闹,那就这样散了吧。延昭你也是个百夫长了,怎么不懂分寸,还不给霄将军的子侄赔罪。”张将军自知一句轻飘飘的玩闹话难以平息霄弈的怒火,只好以退为进,让自己的外甥低头认错,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子给足了,万事好商量。

    军官哪里不知舅舅的意思,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然是最好,他瞅了眼霄弈的模样,三十出头的将军,哪里是他招惹得起的。

    “这位小兄弟....”

    不过他的口边的话再次被打断,这次说话的却是天赐。

    “应该给他们道歉!”天赐字正腔圆地说道,一手指向了衣衫褴褛的母子。

    张将军眉头紧锁,霄弈一脸洒然,军官却面露难色。

    受委屈的是那对母子,自然要向他们赔罪,这是小孩子的规则。但不是官场的规则,因为面子二字有时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在繁华的夜市上给一群阶下囚赔罪,日后如何在漳州立足?你是霄将军的子侄,我给的是霄将军面子,区区几个阶下囚难道要我低头?

    张将军有些为难,温声道:“霄将军,延昭已经知错了,你看是不是该让

    这位小兄弟把气消了。”

    霄弈无奈地摊开手,耸肩道:“他可不是我的子侄,我的话怕是不管用。”

    “哦?”张将军面有疑惑,一捻下巴的虬髯。

    “他是将军的徒弟。”霄弈嘴角荡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知是哪位将军?”张将军微笑问道。

    “昊东郡只有一位将军。”霄弈语气平淡,目光却慢慢转冷。

    张将军的笑容陡然凝固,仿若披着一张石膏面具。昊东郡不只一位将军,贾州、陵城和漳州皆是大城,镇守的州尉都官拜偏将军之位,但有资格让霄弈称为将军的只有一位,大齐镇威将军向初,大齐只有大将军和副将军才有自己的封号,而向初是大齐仅有的四位大将军之一,手握大齐军权。大齐军中军衔差一级便是天差地别,若是战时,向初大将军完全可以将一位副将军先斩后奏。

    张将军伸手抹了抹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脸上狰狞可怖的疤痕微微抖动,像一条扭曲的小虫。向将军的徒弟竟然被自家外甥踩在脚下,这不是打将军的脸吗?他心中早已在问候自家外甥的大爷。如果不是看在姐姐的份上,他早就赏一鞭子过去了。

    “还不快给他们磕头赔礼,没见识的东西!”张将军厉声骂道,口水几乎飞溅到了军官的脸上,军官哪里知道舅舅为何发火,但看见那近乎杀人的眼光,他只好将到嘴的话生生咽下去。朝那对伤痕累累的母子俯身跪下,磕头认错。

    看见外甥弯腰磕头的模样,张将军面色稍缓,刚想俯身向天赐赔罪,眼角却忽然瞥见了一道白影。

    白衣白甲的将军不知何时到了场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闹剧。他的甲胄肩带上缀着三枚金色菊花,在大齐只有受了封号的大将军和副将军才有资格佩戴金菊肩章,寻常的副将军只能佩戴一枚金菊,战功彪炳和职位更高的可以配两枚,唯有四位大将军能够佩戴三枚金菊,来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场间的军卒或许不认识向初,但认识他肩带上的金菊。于是场间顿时响起一阵甲胄金属摩擦的声音,寻常军士单膝跪地,右手锤肩,连一脸嬉笑的霄弈也俯身行礼,而那位黑糙大脸的张将军面色竟是白皙了些,显然是惊吓过度,他慌忙之间竟忘了如何行礼,僵僵地立在原地,直到看见霄弈行礼,才如梦初醒。

    向初不以为然地摆摆手,示意他们放松。他目光转向队伍里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神情委顿的俘虏,两抹墨眉之间生出一丝燥意。

    “他们犯了何事?”

    军官抬头,声音发颤道:“将军,他们都是山上的悍匪,被我军擒获,正要押解大牢。”

    向初声音一沉,目光灼然:“当真?”各州守军常有将山中流民当做悍匪俘虏,以此获得军功,他初入漳州地界便遭遇了一堆山匪,面前的囚犯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瘦骨嶙峋,怕是连饭都吃不饱,哪有半分山匪的模样。

    军官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沙哑,嗓子在喉间发抖,“不敢欺瞒将军,确实是山匪,前些日子还洗劫了城外的村庄。”

    向初缓步走到受伤的母子面前,认真审视一番,皱眉问道:“为何要去做山匪?”

    母子对视一眼,少年双膝跪地,重重地磕头三下,额头微红,“将军,不是我们愿意上山为匪,实在是迫不得已,豪绅勾结官府,强占我们的良田,逼我们去荒山开垦,今年大寒,粮食欠收,家家户户都有人饿死,我们实在没有活路了才拿起菜刀锄子去豪绅府里抢些食物。”话音刚落,少年猛地以头抢地,泣声道:

    “拿起刀子造反,我们会被处死,放下刀子做民,我们会被饿死!将军!举头三尺无神明,公道只在这刀里啊。”

    所有囚犯跪倒一地,以首磕地,泣声连连。

    向初的墨眉如两道刀锋掠起,眉尖锋芒毕露。目光往下一沉,寒意直逼军官。金石交鸣的声音从喉间溢出。

    “他们说的可是实情?”

    军官不敢直视将军眼里的锐意,深深埋下脑袋。强占良田的恶行到处都有,并非漳州的特例,大多时候都是抓了山匪处死了事,谁也不愿去触豪绅士族的霉头,漳州城的豪族相互联姻,利益链条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牵一发而动全身,至于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就像地里的麦子,割了一茬又长一茬,拿来顶罪最合适不过了。

    见到军官的反应,真相和少年说的应是八九不离十了,向初墨眉低沉,义愤填膺,他久在军中,无权干涉朝政,民间疾苦虽然略有耳闻,但想不到已是猖獗至此。既然遇上了,依他的性子自然不会撒手不管。

    向初随手扯下肩上的金菊肩带抛给霄弈,正色道:“霄弈,你去告诉漳州知府,保境是军人之职,安民却是他的责任,如果他不愿管,自会有人替他管!”

    “领命!”霄弈以军礼告退。

    向初墨眉微皱,斜觑军官一眼,不怒自威。

    “自去领罚。”

    军官叩首,连声诺诺。

    向初面庞微偏,一抹浅浅地笑意拂过嘴角,他伸出手掌在天赐的脑袋上宠溺地揉搓了一把。

    “真是个倔强的家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