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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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风起青萍 第六章 入漳州(一)

    “我们要往哪里去?”天赐转动黑溜溜的大眼,坐在马上,紧紧抱住霄弈,左顾右盼,终究是个十三岁的孩童,好奇心止不住地蹦了出来。他从未坐过马,更何况是从西部荒原送来的神驹,比平常马匹高出一个马头,四肢肌肉雄健有力,铁蹄生风。

    将军看着他模样,宠溺地说道:“回贾州,不过路上要先去漳州一趟。”

    漳州隶属昊东郡,无论是富庶程度还是战略地位都及不上贾州和陵城,唯一优越之处便是靠近东海,所以海产丰富,承包了贾州的所有海产供应,但也正因靠近大海,时常受到东海鲛人的袭扰,只是近年来大齐兵锋正盛,向初威名远播,东海鲛人不敢撄其锋芒,除了零星的袭扰之外,没有大规模的入侵行动,总的还算太平。

    “去做什么?”天赐忍不住问道。

    “山盗横行,漳州知府多次清剿不但无功而返,还损兵折将。故而昊东郡布政使听闻我要回贾州,特意托我绕道漳州,助漳州知府平灭匪患。虽然不是军部的命令,但一郡之长,多少要卖他几分薄面。”将军答道。

    天赐回头看向身后手持铁枪的精悍骑兵,身上的鱼鳞甲寒光闪闪,座下战马个个彪悍神骏,又看了眼许魁的开山巨斧,这样精锐铁骑在陵城是决计见不到的。他木然地点点头,心道将来有一天若能带领这样一支精兵,杨府大门哪里拦得住自己。隐约之间他似乎明白了将军的良苦用心,有朝一日手握天下权柄,便是替母报仇的日子。

    将军右手一招,全军下马,原地休息。

    将军递来一块肉馕和一袋水壶,说道:“行军不易,路上将就吃些,待到了漳州,再带你吃顿好的。”

    天赐接过肉馕,却久久没有下口,只是怔怔看着,微红的眼眶里思绪流淌。

    “是不是肉馕硬了些,要不要拿火烤烤,今年冬天确实冷了些。”将军关切地说道。

    天赐摇摇头,用力咬了一块肉馕,眼泪却稀碎地往下落。

    “在我六岁的时候,那时娘亲还没到杨府做工,我跟着她在一户商人家里做活。有一天,娘亲高兴地跑到我的身边,我极少见到娘亲那么开心,脸上的笑意浓得像没有抹匀的脂粉,我以为是主人家给了赏赐,没想到的是娘亲从怀里掏出一块肉馕,手舞足蹈地说老厨头眼神不好,她顺手偷了一块,让我乘热吃了。因为在主人家做活领不到工钱,只包吃住,吃的是最普通的糠米和青菜,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回荤腥,而且还要看主人家的脸色。我第一次见娘亲笑得那么开心,我想娘亲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我也开心地一起笑,可我的笑容一下子就停住了,因为我看见娘亲裸露出的胸口被烫红了一大块,我想她一定是起锅时趁厨子不注意偷拿的,可是刚出炉的肉馕得多烫啊!后来进了杨府,我才知道真正的大户人家是不吃肉馕的,因为有比它好吃千百倍的东西,但对于我和娘亲来说,却已是不可多得的奢求。所以她会那么高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

    天赐突然哽咽住了,泪水簌簌而落,滴在微硬的肉馕上,打湿了一大片。

    “只是以后,再也没有人为我偷肉馕了,我也再没有娘亲了。”

    将军的手握在了天赐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以后我为你偷肉馕!”看着天赐悲恸的模样,将军心头一软,脱口而出,随即有些尴尬地撇过头,假意看着天上并不存在的云朵,眼睛却微微湿了。向初幼年父母双亡,被师傅一手拉扯长大,对于母子亲情感触不深,然而情至深处,无不动容。

    “今天天气不错!”将军没来由的说了一句,掩饰了眼里的泪意。威震天下的名将还是红了眼眶。

    霄弈和许魁投来怪异的目光,纷纷抬头望天,冷风飕飕,铅云遮日,哪来的大好天气?霄弈心道:您一个堂堂大齐名将,位列大将军之位,麾下精兵强卒无数,一声令下,将士无不赴汤蹈火,哪里需要您亲自去偷馕。别说区区几个肉馕,便是珍贵无比的东海鲛珠,您若想要,陛下想必也会赏赐下来。当然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将军毕竟是将军,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两人对视一眼,霄弈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许魁一脸茫然。

    天赐凝视将军的身影,重重地咬了一口肉馕,有时候男人之间,沉默是最好的回答,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兵马修整完毕,继续上路,作为大齐最强大的骑兵之一,自然没有剪径蟊贼拦路,过往的商旅和行人也都识趣地躲开。

    将军一人乘着白马走在最前,天赐依旧搭在霄弈的马上,看着将军走远,他嗫嚅地问道:“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给我讲讲将军的

    故事吗?”

    “咳咳!”霄弈清了清喉咙,扯紧马缰,微微与将军拉开了些距离,缓缓地说:

    “将军名叫向初,至于将军的出身,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将军十三岁便从了军,从一名小卒做起,不到二十就已经做到了千夫长。”

    “千夫长是个什么官?”天赐打断了霄弈的话。

    “在军中算个不小的官了,大齐的军衔等级分为伍长、什长、百夫长、千夫长、偏将军、副将军和大将军。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队,队长即为什长,以此类推,千夫长顾名思义就是统率千人的军官。将军不到二十便是千夫长,当真了不起啊!”

    “那听起来也不是很大啊?上面不是还有偏将军,副将军和大将军吗?哪里了不起了?”十三岁的孩子哪里懂的军中之事,心中的疑惑一股脑说了出来。

    “你个瓜娃子!”霄弈忍不住摇头骂了一声。

    “你知不知道将军二字的分量。就算是个偏将军放在地方上都是手握大权的要员。陵城够大吧,负责陵城及周边城防的最高军官是陵城城尉,也就是个偏将军,今年估摸的也有五十多岁了。你想想将军那么年轻就是千夫长了,前途无可限量啊。”

    天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霄弈目视远方天际,铅灰色的天幕和绵延的群山相交,犹如少女柔和的曲线起起伏伏,那是万里河山,是历经战火洗礼的地方。他眯着眼接着说道:“当时中域八郡十三国,连年的烽火,烧得大地赤红如血,大齐与大闽交战,将军的部队负责押运粮草,然而前线兵败,溃不成军,大闽军队两万先锋势如破竹,绞杀残兵,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天赐想着沙场之上尸山血海,无数士卒埋骨他乡,抱住霄弈的手不由更紧了些。

    霄弈语气顿了顿,豪情顿起,朗声道:“将军当时领着护粮的千余兵卒放弃粮草辎重,迂回到敌军后方,白袍白甲,一骑当先,硬是冲破大闽中军防线,斩杀大闽主帅,大闽军队群龙无首,不战自溃,将军一战成名。”

    “我知道的,擒贼先擒王,说书先生讲过的。”天赐不禁拍起手来,似乎挥袖之间,隐约可见那年千骑出关,一路黄沙漫漫,白甲将军,红日苍然之下单枪匹马,杀得敌军丢盔卸甲,仓惶鼠窜。

    “当时将军只是负责押解粮草,即使前方兵败,也无罪责,将军偏偏逆势而上,放弃粮草辎重,果断出击。要知道将军若没有毕功于一役,光是失去粮草这一过失,便可叫将军脑袋搬家。啧啧,将军少年策马,力挽狂澜,真是大气魄啊!”霄弈赞道。

    “后来呢?”天赐追问。

    “后来啊,将军一路收拢残兵,以五千之众再破敌三万,大闽军队铩羽而归。归国后,陛下当即斩了前线指挥使,令将军总领全军,封为平闽将军,赐御剑“柱国”。再之后,将军领兵出征,中域七郡十三国,将军一人独灭三国,被七郡军卒尊为大齐四大名将。现在的将军官拜大将军之位,封号镇威将军。若不是当年那件事,早已王爵加身,玉挂蟒袍了。”

    “什么事啊?”天赐的好奇心完全被吊了起来,眼神发亮,就像是条盯着精致鱼饵的小鱼。

    “还不是当年...”霄弈突然止住了话头,像只被堵住气口的唢呐,声音戛然而止。

    天赐好奇地扯了扯霄弈的胳膊,却发现将军不知何时望了过来,目光如电,神威如狱。

    霄弈摆摆手,松掉了天赐的拉扯,学着先前将军的模样,抬眼望天,感叹道:

    “今天天气不错!”

    许魁睁大圆眼,看向天空,只见铅幕低垂,天光暗淡,他心想天上莫不是真有玄机。

    就在许魁快要把天看穿之时,前方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霄弈翻身下马,附地倾听,眉尖一凝。

    “将军,来人大约百来骑,行军速度极快,不知是敌是友?”

    将军右手一招,做出个防御的手势,身后百余名骑兵拉弓上弩,成楔子形列阵两旁。

    远处尘土飞扬,蹄声已近。百余名服装各异的骑士从山坡上闪了出来,为首一人手执环首钢刀,杀气腾腾。

    将军眼睛一眯,细缝里泄出凄厉冷光。

    “山匪竟已猖獗至此。”将军的声音平静有力,暗含愤怒。此处刚入漳州边界,他们走的又是官道,山匪白日里便敢纠结百人,纵马驰骋,分明没有将大齐军队放在眼里,这无疑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

    “除了首领,余者皆可杀!”将军下达了命令,身后的骑兵脚踢马肚,驱马上前。

    来势汹汹的山匪瞧见了大齐军旗和骑兵,不少人拉住马

    缰,止住去势,他们望见了骑兵寒光湛湛的盔甲。

    “奶奶的!怕什么,又不是没杀过官兵,都是两个胳膊扛一个脑袋,有什么好怕的,冲上去剁了那帮没卵子的,回去好喝酒吃肉!”山匪头领一夹马腹,一阵风似向前狂飙而去。百余名山匪看着首领的架势,心里的胆怯去了几分,跟着呼啸地挥舞马刀,向前冲锋。

    官道之上,尘土飞扬。

    天赐静静攥住霄弈的腰带,常年在市井之中的孩子哪里见过这种架势,茶楼酒肆里说的山匪个个凶悍,据说喜欢就着小孩的心肝下酒。他看了眼静坐马上的将军,心神稍定。

    两边的骑兵如两股浪涛般撞在一起,刀剑交击声狂暴地撕碎了平静的山野。

    不愧是啸聚山林多年的悍匪,在战斗中充分展现了过硬的搏杀技巧和远超常人的战斗素养。

    然后,成功地坚持了一盏茶的时间。

    原本骄横残暴的山匪头头此刻面如死灰地蹲在地上,一度怀疑出门忘看黄历。平日里悍勇的手下如同砍菜切瓜般被斩于马下。身前的铁塔大汉更是直接将自己砸落地面,如提稚子般擒住自己的脖颈,力量之大简直犹如蛮荒巨兽,不禁疑惑他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

    山匪眼前一花,一匹如雪的白马踱步而来,神情闲淡。马上的将军目光森然,一双墨眉静卧在眉骨之上,不怒自威。旁边跟着个白面书生,最奇怪的身后竟然还带着个孩子。

    被吓到的显然不只山匪头头一个,天赐此刻的心情犹如巨海波涛起伏,一浪接着一浪,久久无法平静。他曾见过娘亲死在身前,但从未见过这么多死人,先前还嚣张跋扈的山匪转眼之间变成了死气沉沉的尸体,只剩下地上的鲜血横流,无主的马匹不时拱弄着地上的尸体。似乎在呼唤身前的主人。天赐用力哽住喉间,强忍住腹部的涌动,才不至于将吃下的肉馕吐出来。

    将军默然地从头领身旁走过,审讯这件事自然用不着他亲自出马,身后的霄弈眼有异色地看了地上的山匪,对审讯显然也没兴趣的他随手一摆,“绑起来,到了漳州城交由知府处理。”

    天赐悄悄看了眼头领,目光接触的一瞬间又立刻扭过头去。心道这些山匪怎么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当骑兵以屠杀姿态对待山匪时,他恍惚之间竟有些分不明白究竟哪方才是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有时候杀人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你要明白该杀人时绝不能手软。阎王手段才显菩萨心肠。”将军缓缓说道,看也不看地上的山匪尸体。

    “将军说话为什么总是玄乎,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天赐拉了拉霄弈的衣甲。

    霄弈解释道:“地上这帮山匪杀气凛然,显然身上都带着人命,如果先前他们遇到的不是我们,而是过路的商队,恐怕此刻躺在地上的就不是他们了。将军是想告诉你,遇到该杀的人决不能心软,有时候杀一人或许能救更多的人。永远不要把慈悲看的太廉价,有些人不值钱,配不上。”

    天赐微微颔首,似懂非懂。

    “我军折损十人,重伤八人,杀敌一百一十六,俘获一人。”清扫完战场的亲兵字字铿锵地向上级汇报战果。他的眉头有些无力地耷拉着,不是因为拼杀搏斗后的疲惫,而是有些羞愧。

    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打出如此战果,足以让普通士卒雀跃地卸甲狂笑。然而他们是大齐最强大的两支轻骑兵之一,身上装备的无不是帝国最顶尖的军械和马匹,所得的供奉待遇亦是最好的。在战场上他们无疑是终结战争的可怕利器,然而此刻他们面对的不是敌国的正规军队,而是一群散兵游勇,这样的战果便显得有些羞耻了。

    “不必自恼,这些山匪的悍勇就是漳州的驻兵也未必及得上,你们做得不错。战死的兄弟的抚恤要尽快发到他们家人手里。”一个优秀的将军能够明白士卒心里所想,这一点向初一直做得很好。

    亲兵恭敬地打个军礼,退了下去。

    “看出些什么了吗?”向初忽然说道。

    霄弈有些病态的白皙脸上拂过一丝忧色,低声道:“有点军卒的味道,匪首的招式有几分军式格挡的影子,可能当过兵。”

    向初微微晃首,“应该是有人用军队那套训练他们。”

    霄弈面色微微动容,沉声道:“藏兵于民吗?难道又是那位王爷的手笔?”

    “帝国庙堂下的风沙有些迷人眼了。”将军眼里流出耐人寻味的光芒,缓缓驱马而行,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霄弈显然知道将军的心思,留下的那名山匪头目便是线头,至于线索后面藏着什么样的大鱼自然不是几句话能说得清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