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如梦江山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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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安生

    时光荏苒,春去秋来。

    铸剑山,无双城,青年穿过长长的岩道廊庑,来到整座城里最幽僻的角落。环绕着石砌的冶炼房四周,仿佛连空气都被烤得暖洋洋的,门里透着逼人的热劲,寻常人怕是受不得一时片刻。

    放眼天下五道的铸造刀剑的门派,无双城算是新字号,不过新不代表粗疏,里外都讲规矩,此间的铸剑场非是寻常铸剑坊那般四通八达、喧哗嘈杂的大作坊,而是分隔开来的一座座独立的石造大院。一位师傅开炉,得有八九名学徒伺候,起炉、烧料、敷土、锻打、淬火、打磨,各有各的照应,每道工序还须看准时辰下手,以免剑器沾染阴邪秽气。

    学徒里有天分、肯吃苦的,才能按部就班,从烧炭生火一路层层历练,听任房里的师傅支使教训,等过了淬磨这关便算登堂入室,具备正式拜师的资格,这一折腾,少说也要十年的工夫。

    青年迎着空气里炙人的滚热气浪,沿曲折的岩道走过了冶炼司的十座冶炼房,来到最末尾的一间,额上居然滴汗也无,仿佛一切再自然不过。推开厚重的大门,锻打铁胎、红炭哔剥的声响骤然清晰,少年吸了口气,整理好身上的衣襟袖口,撩衣跨过冶炼房的高槛。

    “王八羔子!你谁呀你……”精赤着上身的学徒凶霸霸回头,突然睁大眼:“安生?”

    被称为“安生”的青年咧嘴一笑,似有些腼腆,洁白的牙口被古铜色的黝黑肌肤一衬,倍显英气阳刚。

    “别嚷嚷,按规矩来。当心恼了狼叔,都要倒霉!”话虽如此,众学徒仍是撇了工作,一窝蜂挤上前,有的伸手摸摸他的新衣衫,掩不住满脸艳羡;有的猛扑上来拧头扭臂,亲热得不得了。“都来瞧呀,执敬司的大红人回来啦!”

    “才三月不见,变了个人样啊!”

    “给俺们说说,都长了啥见识嘞?”

    “见识?见识个屁!”当先那名学徒大笑:“咋这么久不回来?准是搭上了漂亮姑娘,走不动道啦!”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连说带蹭,手脚都没闲着,可比嘴皮子利索百倍。

    安生个头不高,人单势孤,岂能是这帮虎狼少年的敌手?眨眼陷入十几只古铜油亮的粗胳膊之中,被挟得歪脖子瞪眼,唧唧哼哼挣脱不出,呲牙乱叫一气,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吵什么吵!”蓦地一声断喝,众学徒噤若寒蝉,个个如中定身咒一般,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一名黄面油头的矮小老头儿负手而出,尖声道:“这还是我铸房里的规矩吗?执敬司的关条在哪儿?谁放人进来的?”嘴里叫骂着徒弟,一双细眼却斜睨青年。

    学徒们簌簌发抖,没敢抬头回话。

    安生定了定神,自夹层的衣囊里取出一封对印黄柬,双手恭恭敬敬捧过。

    “弟子奉执敬司大总管的吩咐,往忘情湖一趟,行前要往百宝园去会儿,请狼叔多关照:”狼叔一瞥关条,抬头装模作样地“唔”了一声,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也没啥好看。

    执敬司是无双城的中枢,这关条不过是府里的形式排场而已,打着大总管的字号办事,城里谁人敢阻?

    狼叔上下打量几眼,闲气似未出尽,转头大吼:“都给老子干活去!回头我一个一个验,哪个小王八羔子若是过不了关的,小心他一双狗腿子!”众人如获大赦,立时哄散,继续各司其职。

    “你在执敬司混得不错啊!”狼叔歪头背手,透着一抹冷蔑,字字从鼻腔里挤蹦出来:“看这会儿…都能上忘情湖啦,不容易啊!大总管都让你干什么?洗衣煮饭、扫地擦桌,还是跟进澡堂搓小脚,夜里上榻暖被窝啊?”

    嘿嘿几声,说不出的猥琐。少数几个跟安生不对盘的学徒听了,也跟着嗤笑,引来同侪怒目。

    安生强笑道:“狼叔别拿我开心啦。这是一点小小心意,从前多承关照,还请狼叔不要嫌弃。”说着,便递去一管小油竹筒。

    狼叔打量片刻,解封一闻,脸色微变:“杭州的“百花香”?”安生赧然一笑:“前日大总管一高兴,赏给堂上伺候的弟兄们尝尝,我糊里胡涂也分了二两。想想还是狼叔懂好茶,给我反而平白糟蹋好东西啦

    。”

    狼叔一呆,冲着窃笑的学徒猛一瞪眼,喝骂道:“笑什么?一脸婊子相!欠拍的货!”说完似还不解气,又抄起脚边小板凳劈头摔去,砸得几人呲哇乱叫,兀自云山雾罩。

    “今儿是专程去园里看你阿叔啊?不错不错。”巴巴地将装着香茗的竹筒揣怀里,狼叔眯起了眼,微微摇着有些秃顶的脑袋,神色已大见和缓,口气也亲热许多:“你也算有心的啦,阿生。”

    “倒也不是专程,还有公事。”安生乖巧地微笑道。

    “那就别耽搁啦!”狼叔信手招来一名学徒,话没出口抬腿便踹:“带阿生去后头!你们这些个腌臜懒货,剥光了也学不到人家半分乖巧!”

    由于靠冶炼为生,为取材方便,整座无双城依铸剑山而建,在山背突出的峭壁平台上还有一座堆置煤渣败铁的隐蔽小院,房里都管小院叫“百宝园”,有避讳之意。

    据说金铁若经反复熔炼锻打,其中会慢慢掺入各种莫名的杂质、而且难以析净,锻铸师们称之为“精铁败坏”者,据说长置将生阴邪之气,污染洪炉砧锤,须淋上鸡血石灰,拌入炼剩的炭渣同埋深土,才能避其邪秽。

    无双城埋阴铁的地方,便是这座距狼叔这冶炼房足有数里之遥的百宝园。安生让把守后门的守卫验了关条,这才独自攀上崎岖的盘肠小径。除开调任执敬司的两个月不算,十二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几回,山路在他离开的这三个月里看来变化不大,只是走着走着,往事又涌上了心头。

    三年多以前那不知名的游侠客大闹望川府,抓了巡抚公子,又起出唐氏父女尸首,验得致命的刀棒创数处,连同当时受命杀人的官差王某、张某,并行凶之刀器棍棒等,一起留置于祠堂并上告江南将军府,纵子行凶的巡抚大人和草菅人命的巡抚公子最后被定罪,最终伏法。

    游侠走后,安生也不愿再回去杀猪,虽然自己不会武功,不能仗剑天涯,但游侠的精神已经深深镌刻在脑海中。

    无双城于山下物色学徒,拣身家清白、能吃苦的。安生出身清白,只是想着日后学成能为游侠们打造上好的兵刃也是不错,后来勉强被安排进了冶炼房,谁知房里四名师傅竟无一人肯收,最后还是狼叔提议送他去百宝园才算事了。

    原来埋阴铁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说,传得绘声绘影,谁也不爱去,最后管事没了办法,总得有人搭理才是,于是最后干脆搭起草庐,供城中年老无依的匠人栖身看守。只是园子离城甚远,日常不便,还需一名帮忙跑腿的人来使唤,于是安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留了下来,在盛传闹鬼的百宝院里打杂。

    初看见阿叔,安生差点吓晕过去,算是终于明白闹鬼之说由何而来。

    阿叔没名没姓,就叫阿叔。

    阿叔只有一条手臂,右臂齐肩断了,连带削去半边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边,活像条半生熟虾。

    像这样阿叔全身有许多条,最严重的一道在脸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颊骨,让阿叔的脸看起来像是摔烂的两片泥钵,落刀处深深陷入,伤口却又结起纠结浮凸的紫红息疤,说话时老带着咕噜噜的含混杂音。据说阿叔受伤后就住到百宝园来了,到如今起码有二、三十年的时间,炼冶房的大师傅们大多没听过阿叔这号人物,都只说园子里不太干净,没人愿意靠近这里。

    很少有人知道,阿叔其实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可怕,相反阿叔还是个好人,至少在安生眼里是这样,而且阿叔还能打铁,手艺还十分了得,执敬司的大总管经常秘密前来,亲手交付需要锻造的图样,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字,取件时也从不假手他人,而是亲自秘密往来;时间久了,大总管便与安生熟稔起来,后来意外被大总管撞见袒胸露怀锻造生铁的尴尬样,安生本以为会受责罚,没想到后来却调升执敬司,这事让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尽管阿叔技艺精湛,但独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安生除了生火掌炉、淬火打磨一手包办外,还取代阿叔的右手,执锤上砧。

    安生“咿呀”一声推开柴门,踩过杂草丛生的石板过道,破草庐里残光褪影,一切都跟他三个月前离开时没有两样。偏堂青幔揭起,残缺佝

    偻的老头探出头来,几乎埋入眼褶的细小瞳仁微微一绽,浓厚的浑眸里似有光芒。

    “回来啦?”阿叔似乎并不意外,一指跟前的竹凳:“坐会儿?”

    安生这几日总记挂着他的身体,好不容易见了,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安安静静坐下来。阿叔歪着身子靠上凳,随手抄起一把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抡着,抬起一双黄浊的眼睛,问道:“花灵蝶那丫头派你来的?”

    “嗯,大总管让我跑一趟忘情湖,把定制的东西交给百花轩门下的二掌院。”

    “那是挺重用了,那你去了这么久,吃住还习惯?都安排干些什么活?”

    安生有些腼腆地笑道:“也没什么,就是跑跑腿、打打杂、使些气力,说不上特别的,只是从前干活都打赤膊,现在是里外三层,包得跟粽子一样,有些不习惯。”

    阿叔也笑了,半晌才轻描淡写道:“要是住得不惯,趁早跟你们大总管说说,园子里也不是没活干。你那头疼的毛病怎样了?”

    “额…这个…或许是忙得紧,头疼的毛病没了,我想可能是没空疼了吧!都两月啦,还没犯病。”

    阿叔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安生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从怀里取出一只扁平木匣,置于几上:“阿叔,这给你炖汤喝。”

    揭开匣盖,浅平的红漆盒底搁着手指粗细的参药,干瘪得像极掺盐晒透的山萝卜。

    阿叔抬望了一眼,安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头讷讷一笑:“等下个月领了份子钱,我再给带些来。”

    执敬司相当于侯爵府里的内务房,薪饷堪比衙门役值,正副总管甚至领有品秩,仪同七品县丞,俸帛都是朝廷按官册发的,自非冶炼房的匠人可比。

    阿叔听得默然,话到口边反倒没味儿了,便只一笑:“你个十八九岁的毛孩,倒是有心啦。”

    安生面红如枣,一径抓头傻笑,阿叔于他而言亦师亦父,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往后你也别带东西来啦,多攒点钱是真的。”阿叔搁了蒲扇扶起身来,又道:“有空多来瞧瞧,比什么参药都强。”

    “我明白。”两人先后而进,后边院里杂芜丛生,稍能落脚的地方都堆满柴薪,高迭逾篱,圈围得铁桶也似,居间置了个磨净的石砧。

    安生环视周遭,忍不住眼眸一湿,心里落寞,暗想到:“我走之后,就没人照料阿叔生活了!”

    阿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怜?多事!”

    呆得片刻,院里微风轻扬。

    阿叔低头哼笑,转身走进屋里:“进来吧!”

    安生不觉微笑,随阿叔进了屋里。

    “喏,你瞧瞧。”阿叔取出一只乌木长匣,随手翻开匣盖。匣中的黄衬上置着一柄红鞘长剑,鞘四指,长近四尺,黄铜吞口、鸟翼剑锷,形制十分朴拙,给人大巧不工之感。

    安生捧过长匣,不觉蹙眉:“阿叔,这剑…这剑好沉!”

    阿叔不置可否,微哼一声:“拔出来瞧瞧吧。”

    安生求之不得,小心翼翼捧剑出匣,锵啷一声龙吟,屋里顿时亮起一泓秋水。只见重剑的剑刃甚厚,剑身从剑锷朝锋刃缩窄,吞鞘处原有三指幅宽,到了剑尖剩不到两指,显然剑的主人擅长击刺,才有这样的特殊要求。

    安生提劲轻挥几下,谁知剑刃晃也不晃,竟连一丝风声也无。

    “真是好刚的一把剑!”安生赞叹:“阿叔,是谁用这么重的剑器?”

    阿叔冷笑:“这便是花灵蝶让你来拿的玩意儿了。好个泼辣的娘儿们!那个…叫什么来着?”

    安生听得咋舌不已,呆了片刻,才讷讷地回话:“叫……叫冷凌霜,外号“血染秋霜”,是百花轩的二掌院。这……这便是她要的兵器?”

    两人对看半晌,阿叔“噗”的一声,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劲拍了他后脑勺一记。

    “快去忘情湖罢,傻小子!这么刚恶的婆娘,当心她一使怪力,摘了你的脑袋!”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