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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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树妖乱 五:二人一意开心道,三条五规入邪门

    锦琅镇原名“锦镇”,单“锦”可不是什么好字,取于“花营锦阵”之“锦”而非“锦绣山河”之“锦”,此镇多风月之地,也靠此起家,那些风尘女子虽不说个个绰约多姿,却都善于逢迎,谈笑甚媚。四周住地的男人都把锦镇当做仙云宝地,有甚者完事归来还笑称自己“衣锦还乡”。

    久而久之,锦镇的名声变大了,也就迎来了整改,毕竟一个靠着妓院起家的小镇在大洲漆水是注定上不得台面的,断安城便派了纪毓和蔡博前来。那纪毓初到第一天,在锦镇最大的“百香院”大谈其道,称其“百香和鸣,可调琴瑟,乃琅嬛福地也。”

    当日,锦镇更名“锦琅”,百香尽散,有好的女子便在此安家入户,跟了那些不嫌弃她们的人家做一个正常的妇家, 至于那些习妓为生,名声狼藉的,便带着与生人而生的不明子去了外地,那地后来叫做“茅儿村”。

    锦琅镇由此变风易俗,却也没成纪毓心中所想“讲信修睦,琴瑟和鸣”的琅嬛福地,倒是将“百香院”里头特色的“花言风语,乱相诳误”传了下来,人人间总是相互猜忌,私后中伤,尤其是那贫贱骄人之辈,见得些富室大家,便誓要将其贬地“蜂狂蝶乱,富贵长淫”方才罢休,似是这样才能使他们身上的破衣显得光荣鲜亮一点,但那些因见了丰满胸脯而口舌生津,浮想联翩的人,也往往是他们。

    “诶,你看那个宁沾,整天腻着个半瞎不瞎的小子,像什么话!”

    “你还别说,瞎子配傻子,是挺好。”

    “嘿嘿,白皮瘦个子哪个不喜欢,还是个傻的偷不得汉子,啧啧,这‘锦琅大仙’可真好运。”

    “小点声,人家眼瞎耳朵可灵着呢。”

    “我怕他不成?”

    几天下来,成天跟着温戾的宁沾被落了话根,好在她是傻的,不在乎这些尖言碎语,至于温戾,他早习惯了。

    路上正走着,他的眼疾恰好发作,脚虚目眩,温戾只得摸着墙沿走,好在这条去修仙堂的路不算远,也就三两百数的步子。温戾走过好几回,以往路上的人有好心的就指个路,没好心的就嘴臭两句也不挡道,他走来还算踏实。

    今日不同。

    “你见过我女儿吗?”

    那是一个妇人,面布细纹,身体消瘦,身着靡衣玉饰,风姿犹存,想来是年轻时候该是个闺秀之女。

    锦镇的老一辈可对这妇人不陌生,此人名为“宁妙意”,大有来头。她原为锦镇百香院之头牌,“人祭鬼神会妙意,争得佳人换江山”,宁妙意当时名声大噪,意气风发,真可谓“曲罢服才子,妆成妒秋娘”。整改之后地位一落千丈,嫁予一贫贱丑人,生下一女,生活虽是清苦,倒也算踏实满足。岂料天云难测,一日父女皆失踪难寻,后镇中巨富李青山见她姿色犹在,便也不顾风言乱语,耍了手段要来做妾,宁妙意则终日以泪洗面,梦魂颠倒,整日满口胡言,周遭人唯避不及。

    路过之人纷纷驻足,想要看温戾笑话。

    “你见过我女儿吗?”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你见过我女儿?”宁妙意提了声音,空洞的眼里有了神。

    温戾的眼睛好像又模糊了,看不太清,他听见痴痴的笑声,抬头,见一个极美的姑娘抱着一个孩子,边上一个看不清脸的汉子低着身,用花灯在逗女孩笑,女孩张着小巧的嘴儿,作势要咬那摇动的花绫。

    “见过。”

    “你是她夫君吗?”

    “不,是……”

    “嘘——”宁妙意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谨慎地扫了一眼周围的行人,朝温戾招招手,“你过来。”

    温戾寻声上前。

    她迅速往温戾手里塞了一个小布包,神色紧张,悄声道:“给我女儿的,别被我那丑丈夫知道了。”说完,李妙意便离开了。

    四周行人皆垫步突目,都想见见那布中包着的到底是何物。温戾恍了恍神,眼前重新变得明晰,他在众人失望的眼光里将布包放入怀中,向不远处的修仙堂走去。

    终于进了门,今天的堂内很闹,以往的安静孩子们早没了,一个个仰天八叉,衣领也不端正,拍凳像拍马,读书像招魂,嘻嘻丫丫的样子看着像是回归了童真,但给温戾的感觉就是流氓返璞,痞子附身。

    来一个教书先生赶走还是好的,坏的还要扒衣抽本,说他们只要纪蔡二仙人,其他人根本不懂什么是仙法真道,不配教。

    “大悲大愿,至圣至仁,降炁垂光,谈经养教,唯纪、蔡二仙人也。”

    “这何须你说?仙人学说含和保真,溥思宏化,要是这辈子错过了,那才是大罪过。”

    “是也是也。”

    “人言炼心,仙言炼命,此等凡夫俗子怎能教我们这些奇骨妙脉之人?”

    “善!善!”

    温戾听着这些故作玄虚的古话,虽看不清,但想着这些少年眉飞色舞的神情,冒了一身子冷汗,这种对修仙的迷信,有时候比鬼神更来得可怕。

    “这位岂不是仙人手下头号弟子温戾温师兄吗?敢否赐教,纪仙人都教了你何许法术?”桌面上很快爬起一个子弟,年龄算大的,很高。

    温戾就随意糊弄了道:

    “和你们学的一样。”

    “嘿,大弟子之学岂能随意说予他人,李谤你可别乱了辈分啊。”迎面又走过

    来一个胖子,手上拿着一本《太上心经》,倒着的。

    “不然,我们去找宁师姐讨教讨教?”

    “宁师姐呓语连篇,怕是不能开口吧?”

    “讦兄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有温师兄在,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哈哈。”

    温戾听着绕在四周的调笑话,心想要是修习阴阳语言的学说,这几位定是不错的。

    吵吵嚷嚷了一会,见温戾没有所动,众人也就没趣地散了。很快蔡仙人的门童便进门来,带着一摞厚厚的黄纸,面色严肃。

    “各位弟子,为了更好肃清糟粕,理清门规,两位仙人罗列了十大条行规,四十六条小分规,希望你们好好读记,凌早傍晚各诵三遍,并抄写两份,倒背如流者有优先修习仙法的资格。”

    原本安静的堂内再次沸腾,好几家子弟当即上前求纸,属李谤和那尤讦胖子最为先,那躬着的身子,狂热的表情,哆嗦的手,仿佛手里捧着的就是金子,是根,是光宗耀祖的门面。

    温戾没有上前,他看得清,却不想看清。

    “温戾,蔡仙人特别交待,你的真实修习还不够,需……”

    温戾没等台上人说完便摸着门出去了,他坐的是门边,为得就是瞎着方便。

    很快屋内就读声琅琅起来,然后愈是澎湃,转变成用吼的了,温戾感觉身后的门柱要被掀塌,头上那块“求仙是本”的牌子也要被刮走了。

    镇里上下,彻底乱了。

    咬着牙,勒着个心眼,瞎子的一天也算是勉勉强强过去了,第二个白天,温戾迷糊着睁开眼,好像是能看清了,还未等喜悦上头,屋外就有熟悉的奇怪惨叫,像狗叫,是宁沾的声音。

    温戾急急忙忙扯开盖被,蹬着腿就下了床,门外一看,一个高瘦身子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脚边堆着大大小小的数块。李谤和尤讦,俩人穿着一身蓝条衣服,左胸边贴着一张纸,正拿起石头朝宁沾丢去。

    “住手!”温戾心里的火蹭蹭往上冒。

    “仙上行规可以了明心智,坚固命根,实属莫大之法门,宁师姐不愿习背,实乃罔知天命,狭辱圣言,不得姑息!”尤讦肉实的手又射出一颗拇指大的石头,啪,宁沾的脚踝上又多了块红印。

    “你疯了?”温戾上前就要拎住尤讦的领子,被旁边还在背行规的李谤挡住了。

    “温师兄此事你休管。”

    “她又不是这的弟子,你还下得去手?心头不爽冲着我来!算什么东西!”温戾这些年来受的无名气一瞬间就爆发出来,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拳头抡圆了就要打。

    “我敬你受过纪仙人私教,方才叫你一声师兄,你可别不自量力,我于蔡仙人处刚习得法术一门……”

    “呸!”啪地一声闷响,温戾一记拳头打在尤讦的满脸横肉上,再转腿一脚就往李谤的大腿间蹬,

    “你这!”尤讦捂着脸就是一通乱挠,加上蹲在地上抓温戾腿的李谤,三人一会就在地上扭打成团儿,哼哈闷响,有人甚至连口都下得,一时间很是混乱。

    角落的宁沾也是看愣了眼,马上也上前拉架,结果被东一把推倒,西一把揪掉半截头发,但还是强硬地要掰开三人混在一起的手,嘴里还喊着“别打了,别打了”,好像是不疯了。

    很快周边围起了一批学生,但好在皆是看客,直到有人报予蔡仙人。

    “胡闹!”蔡仙人一脸阴沉。

    “蔡师,温、宁二人不愿背习行规,还侮辱二位仙人道法,实属大逆不道。”李谤搓着被打红的脸皮,果然,先告状的总是恶人。

    “温戾,你可有话要说?”蔡仙人转向半倒在地上的温戾。

    温戾虎了眼,脑内生热,一把抓过尤讦贴在胸前的行规纸,狠狠踩在地上,像踩蔡仙人的脸面。

    一瞬间,所有人都呆了,包括尤讦和李谤,喧闹的学堂登时冷下来,气氛有点儿刺骨,温戾的脑子已经糊涂不清,全场只有他呼哧呼哧的出气。

    “尤讦!”

    “在!”

    “关至你家猪棚,禁闭三天!”

    “是!”

    ……

    “竖子敢说如此混账话,你可不妙啊。”尤讦一边关棚门一边贱兮兮地笑,堆在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温戾一把抓来脚边的猪粪,朝着那张猪脸就掷过去,唰,没中,打了横杠做的门,那屎坨子就整个崩开,有大堆蹭着木杠子炸了出去,糊了尤讦一脸,嘴里好像也沾了几点。

    “哈哈。”蹲在一边的宁沾也忍不住笑了,尤讦呆滞的那模样,倒才应该像是被关在里面的一头猪。

    “呕——”尤讦脸色煞青,抠着嘴回头就跑着吐,话也不敢讲了,深怕吞进去什么骚臭玩意儿,一溜烟没影了,想来应该是跑自家水池静静了。

    等笑累了,两人又没声了,只有一头猪在里头“噜噜噜”地叫,看来很不满意两个人占了它的位置。

    “你不傻,是吧?”温戾冷不丁儿冒出来一句。

    宁沾没吱声,风大了,呜呜地啃门,她缩了缩身子,躲在更里的墙角,温戾透着光看到她脚踝的红印子,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后来脚溃烂,死了,

    仔细想想,多半也是他的缘故。

    晚上的风很刺,猪棚是透风的。臭气是习惯了,俩人却被风刀割得难受,猪打呼噜的声音也大,应该是消化不良。

    温戾撇了撇嘴,他肚子倒是很饿,但指望着吃瘪的尤讦胖子来送饭,甭想。他突然想起今日街上那妇人给他的包裹,寻到打开,里面躺着数粒炒得青黄的茴香豆,香气浓郁倒是被棚里的粪气盖过,却仍止不住温戾大动的食指。

    宁沾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里,眼中带着些疑惑和诧异,温戾只道是她肚饿了想吃,忙分了大半给她。宁沾只是闻了闻,把茴香豆攥在手里没吃。

    温戾琢磨着该是时候自己来打破僵局了,便问道:

    “那叁老头,没少打你吧。”

    “那天其实怪我,我没帮你开门……”

    “其实我……”温戾一长串的自顾自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现在,只认识你一个了。”宁沾正常说话的声音很哑,应该是常哭的缘故。

    温戾看了看宁沾,她不过十七六岁,挂着一件薄衣件,是蔡家仆人穿过的,她的样貌,要真说来,和这镇里那些好看的女人一个样,白胖的脸,鲜唇,白牙,就是脸上有点被打留下的红印子,也不常打扮,为的就是故意扮丑,好显傻来保护自己。难怪那天的疯子要对她……

    哎哟,想什么呢?温戾当即就想给自己来个耳光,明早日面的影子还没见着呢,就想这种混账事。回头再看,宁沾已经眯着眼睡着了。

    外边的天是亮堂,没点云,星星非常之蓝,盯久了像鬼睒眼,被天狗蛊惑的眼睛。

    温戾盯着睡熟的宁沾,想着这三天该怎么熬过去。

    “咔,啪——”猪棚的门开了。从外探出一个头,来的不是生面孔,就是前天害温戾进来的李谤。

    “温大师兄,救命吖。”

    “怎么?”

    “你快出来,管管事儿,尤讦,他,他疯了,要出人命。”李谤没了那时候的嚣焰气,脸刷白,好像是看了啥了不得的事。

    见他那样子,也细问不出来什么了,有出去的好机会,温戾也不想真的在这臭烘的地儿和猪住上一晚,弯腰叫醒了宁沾,就要李谤带着,去尤讦家的堂上,看看发生了什么。

    时间也不晚了,尤讦内堂的灯还亮着,门上贴满了密密的纸,温戾不用想就知道那是什么仙法行规,看来尤讦这鬼胖子已经病的不行了。可等他真正踏进门,才惊了,这阵仗,哪是病,分明是入邪了,

    很多堂内里的弟子站着,把一块块门勒、木板、木棍、红砖拿在手里,高高举着,像攒了木头的麻柳子树,人是直的,手软软晃晃,哆嗦,还流汗。

    一个中年汉子撑在地上,尤讦在他背上坐着,大声大声地读着什么“入道三十六条规”,旁边还倒着一个妇女,眼睛似铜元,明显吓坏了。

    “第六条:凡仙人所言,下一句是什么?”

    “是,是……”

    “嘿,我读了这么多遍都记不住,拿六号板来!”

    一个学生吁了口气,出列,递出一块砖。尤讦接过,起身,对着座下汉子的手就是一下子狠的,哇地一声惨嚎,那只手五个尖儿滋出来血,盖已经陷了下去,看来拍的不止一下。

    “温师兄啊,你快想想办法,我,我就是想借着纪仙人的名义,混一混,给祖宗一个好面子,但,没想着弄这一出啊……”李谤一脸哭丧,求着温戾,看来也本就是个胆小的主儿。

    那边上的妇人哇就哭了,冲上前推下尤胖子,抱起汉子就哭,“你们都不是人!蔡博那东西也不是人,羊皮子狼心,要了我孩子当儿子养,就是连畜生也干不出这种事来,你们现在有种来打死我!都不是人!畜生!畜生!”

    “敢辱骂蔡仙人,吃我一棍!”尤讦吃了个晃,扭着脑袋爬起来,抓起空中举着的木棍,一棒子就冲着女的脑门要去。

    真得出人命啊。温戾心里一震,立马快步上前,还好尤讦是个胖子,动作不快,两步并作三步就抢到他边上,揪着衣服领子一甩,没甩动,但棍子是掉了。

    尤讦又被晃一下,肚子里的火也起来了,见来坏事的是温戾,火更大了。

    “温戾,你三番五次坏我事,莫不是舍不得你大弟子的位置?”

    “人命不值钱?”温戾吼道。

    “你甭管!你甭管!这俩不愿放孩子跟着蔡仙人修道,死了也不是过,我让他们背出行规就放一马,已经是仙人教的仁慈了!”尤讦暴跳至极,连似是而非的古话也不讲了。

    “尤讦,我看你是入邪了!”温戾抄起地上的棍,嗒一下就给掰折了。

    尤讦登时眼瞪圆,声音很尖,音都变了,“你疯了,那上面刻着的是第六条行规!”他立马吃力地下腰,抚着断掉的截面就要接,嘴里不停嘟囔,“第六条,第六条,凡仙人所言……”

    啧,没救了。温戾也不管跪在地上入了邪的尤讦,回头对着那夫妇说,“你们……”

    那老妇圆睁着两眼,看向温戾的身后。

    “小心!”宁沾哑哑的嗓音传来。

    地上断掉的两截木头突然腾空,朝温戾的天灵盖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