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桐与君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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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遇故人

    两百年后

    “师叔……师叔……”

    远远地就听到烨然那银铃般的喊声。我正躺在梧桐枝子上喝酒,瞥见她探头探脑的样子挥手唤她过来说:“别藏了,你爹去五岳访友去了,不在山里。”

    她把四下望了个遍,才低头走出来,水汪汪的大眼中噙着泪花,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这是怎么了?哪个不要命的欺负你了?”

    我从树头纵身跃下来,烨然便扑进我怀里,边抽泣边说:“昨日里我不小心打碎了娘亲的一只镯子,原以为没什么要紧的,不想娘亲发了怒,还要打我鞭子,我实在没处逃了才来寻师叔您的……”

    我将她扶至石凳上坐下,问:“是什么珍贵的镯子?拿出来让我瞧瞧,大不了,师叔赔给你娘就是了。”

    “我瞧着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啊”烨然在袖袍里翻翻找找了一阵子,将一只碎成三段的玉镯递给我,更加满腹委屈。

    本君辩了一辩,垂手无奈道:“烨然,这次师叔没法保你了……这镯子可是当年嫂子与师兄的定情信物,上头承载了多少他们的恩恩爱爱,你也真是会挑物件摔……”

    “师叔!”

    她还似欲再求一求我,这时却进来一个守门的小厮禀报:“凤君,西海三皇子在山门外求见。”

    西海三皇子,名曰黎晖,曾在本君坐下修习过道法,认我做了个师傅。只是西海与凤族相隔甚远,他近年又接掌了西海政务,我们师徒便也甚少联系了,然而这三百年间四海水族皆在忙着鲛人族的战事,他怎么如此得闲,想着来华鼎山来看我了?

    我吩咐那小厮将黎晖请进会仙亭,又向烨然嘱咐了句:“你爹去五岳访友一时半会回不来的,你先在这避上几天,料你娘气消了以后再去请罪,你是她的女儿,嫂子不会心疼一只镯子胜过心疼你的。”

    烨然抽抽涕涕的道了声:“谢师叔救命之恩……”

    我看她情绪稍稍缓和,才放心去见黎晖。小厮将我引到一坐琉璃小亭中,这亭子乃是我师兄会见拜访神仙的地方,论是何等身份,都得在此处静候。

    远远看见黎晖,几年未见,他倒是变了不少。眉目少了些稚嫩,历练的愈发成熟,筋骨张开了,显得人更高大了些,他见我过来,忙施弟子礼:“参见师父”

    我扬手示意允他起身,坐下道:“西海战事正吃紧,你怎么此刻跑出来偷闲了?”

    他很是犹豫了一会,貌似横了心说:“正是为了西海战事,徒儿才来请师傅出山……”

    “请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是有天族坐镇吗?为何还要本君出马?”

    他又揖手道:“师傅有所不知,鲛人一族本来已经溃不成军了,但不知何时,竟冒出一个魔族神尊坐镇阵前,辅神带人久攻不下,又听说那位魔尊乃是天族大皇子,辈分高的很,我等不敢轻举妄动,徒儿思来想去觉得唯师傅您神功盖世,辈分又高出他一截,所以斗胆来求您。”

    “魔族……神尊?还是天族大皇子?”

    我觉得这身份很是熟悉,猛然一敲脑袋,记起来了:从天族叛变去魔族的,可不就是我那个杀父仇人苍凌嘛!

    “师傅……师傅……”

    黎晖小声地唤着我,看本君一副要杀人的样子,心里莫名有种求错人的感觉……

    “西海坐镇的魔尊,可是叫苍凌?”

    只见黎晖一脸的震惊:“师傅怎知?难不成您与魔族也有交集?”

    “交集?”我咬牙握拳,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自然是有很深的交集……”

    又见黎晖的脸从震惊转为哀愁,道:“既然您与魔尊交集颇深,怕也是不好出面,徒儿再去求求旁人吧”

    他正欲垂头要走,本君忙喊住他:“本君何时说不帮这个忙了?苍凌是曾与本君有过交集,但这交集,却让本君白白赔上了一条性命,这笔账,本君便趁此机会讨回来。”

    许多年没见他了,也不知,现在的他会是什么样子……

    因为西海离着师兄的鼎华山甚远,本君又是个不爱赶夜路的人,便留黎晖在山里过了一夜。这一夜,本君心里眼前,都是从前与苍凌一同并肩作战的日子,以及那次决战时父君离去的样子。

    我常觉得自己是个爱憎分明的人,我也确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可对这个人,本君真是不知道是爱是恨……

    或许在所有人青春年少时,都会遇着个很轻易就信任的人,这人或许长的顺眼,或许跟你聊的投机,你以为,他会是你一生的知己伙伴,甚至成为终生依靠,然而现实是,青春年少的所谓知己大都不太靠谱,若被他伤过一次,就真是终身难忘让人想起酒咬牙切齿记忆!

    次日吃了早饭,烨然将我送出山门,走时恋恋不舍的眼睛,似是本君要去赴个什么死劫……

    也难怪,她个小丫头没有打过仗,自然不知道战场为何物,只知司命那些话本中描述的刀光血令人生畏,如此看来,司命的那些话本子,当真有点误人子弟。

    半个时辰后,黎晖硬拉着我急驰到西海岸边,海风拂面,咸腥气里还带着些许血气。西海这次,怕是折损了不少虾兵蟹将。

    黎晖捏诀在茫茫大海中间扩出一条通往水晶宫的路,一脚踩进海水里,却是硬梆梆的路面,他引我到水晶宫宫门前,施礼道:“师傅,请”

    我打量了一眼这气派的西海,嘱咐他说:“你也知道为师我有个规矩,那便是做好事不留名,也懒得让人家欠我的什么,日后还来还去的太麻烦,且凤君的名号太过招摇,我只是替你们解决苍凌,就别再给西海添麻烦了,见了你父君后,你只道本君是凤君手下的一个女官,就叫我……叫我白英。”

    “是”黎晖很是懂事的应道,“师……仙使请”

    嗯,对他这机敏伶俐本君一向是很偏爱的,满意的点了点头后,便跟着他迈进了水晶宫。

    他将我引至正殿,请道:“仙使请进”

    我同守在门外的西海仙官们颔首示意打了个招呼,遂与他入了大殿。那殿中设着数百颗的夜明珠,挂着数千副的珠帘帐,水晶堆砌的墙面,映出无数个人影来,虽然三界各处我也去过不少,但这还是头一次下海,心底不禁赞叹:西海水君果然有钱,有钱啊!

    “仙使远道而来,小仙未曾远迎,请仙使恕罪”

    自拱门后涌出一群人,为首的那个白发白须,见了我连连作揖,本君忙上前与他还礼:“水君实在言重了,小仙此番受凤君派遣助西海除妖,也实在无需什么排场,且凤君一向低调,小仙也不敢坏了她的规矩。”

    听如此,水君连连称是,道:“仙使思虑周全,既然如此,便请仙使先去休息,待辅神从鲛人族回来,再行商议苍凌的事。”

    我又十分客气的同水君道了番谢,黎晖引我往客房那去。去的路上,一向对军事灵敏的本君对这西海战事生了几分兴趣,遂问他:“方才水君说辅神去了鲛人族,这是为何?”

    黎晖答:“辅神原觉得鲛人族毕竟是上古之族,赶尽杀绝不大人道,所以亲自去劝降,一则给他们留条生路,二则拖上他们几日,您也好得空对付苍凌”

    这缓兵之计倒是用的很是恰当。我赞道:“嗯……辅神此人思虑倒比寻常神仙周全,原以为他只是政务卓越,不想军事亦如此精通……”

    黎晖也在旁附和的点点头,说:“师傅不知,辅神乃是三界中顶极品的神仙,沉稳自谦,人品端正,与您恰是互补。师傅日后嫁进止若宫,还需对辅神多加了解才是。”

    是哦,他若不提,本君都忘了还与濯然有桩天命姻缘。在师兄的山林里喝了两百年的酒,竟然把这样的大事都忘了!若不经黎晖提醒,本君怕还要巴巴的等着同濯然见面……想那场面,本君便感觉得到尴尬。

    为免得尴尬,本君还是速速收拾了苍凌,逃回师兄的深山老林里去吧。

    因本君此番下海下的难得故而处处都觉得新奇。黎晖也只能迁就着我东逛一会,西逛一会,好半个时辰才在客房前落脚。

    密麻的水草围成天然的屏障,万绿丛中隐约可见一处红色阁楼,黎晖施法拨开水草,只见当中果然立着一座红珊瑚搭建的泛彩光的建筑,名曰:珊瑚居。此楼下层是正堂和卧房,上层则是供观景和赏月的楼台。我知道这凡间月色极美,想必映在海面上更会有种朦胧之感的。

    走进里头,皆是一应的珊瑚装饰,泛着一股淡淡的海水味,却不讨厌,别有一种清爽的香气。

    黎晖指派了几个身边的仙娥伺候我,将本君的禁忌喜好一一嘱咐了一遍,直到安排好了一切才放下心,与我作揖道“仙使且安歇片刻,小仙告退”

    我早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他这一说要走,我立时轻松了许多,还礼客套道:“有劳殿下费心了”

    许是我这一声殿下折煞了他,黎晖不敢多做停留,匆匆忙忙的退了出去。

    我看着身边侍奉的仙娥,浑身不太自在,便找了个由头也遣走了她们,待往那珊瑚床上一躺,当真舒服死了!

    我躺在床上环视周围,由衷感叹濯然这小子的能力,方才一路走来,西海各处皆军纪严明,士气高涨,他在我身边学过的东西,当真是牢牢记在心里头了。

    伴着海潮声,本君很快的闭上了眼睛,今日装的这般恭谨,叫本君心累身也累……

    约莫小憩了两三个时辰,我这疲惫的身心才缓过劲来。

    看看海面上,太阳已西下,本君睡的过剩,便预备出门溜达溜达。

    自手中变出一身松快些的便服,束了头发,便独自出了门去了。

    西海周边地广人稀,物产丰饶,人们又敬重水神,因此与人一向相处平顺,比起其他三处,到底给天君省了不少心。这西海水晶宫也是三界少有的美景,漫游其中,我心下有些怪罪黎晖,如此精致的水晶宫,居然只辟给他师傅我那么一处宫室,太清静不说,周围还有水藻环着,外头的景致想看也看不着,这西海可谓一步一风景,天宫中都未必有这么讲究的处所,若不趁此好好观赏一番,才是此生抱憾。

    我拣着路左右观望的走,一时没看准路,栽到在一处坑洼的地方。

    这坑本是西海水君的君后开垦的荒地,种了许多凡间的果蔬,要说这君后可是个最有情趣的神仙,我听说她这菜园子都是自己收拾,旁人插不得手,也鲜少人来,看来本神也是会挑路,不知不觉的竟逛到这儿。

    恰巧的是,前面正有人路过,碰见我出丑的这一幕,那人忙冲过来将我扶起,关切的问:“你没事吧?这里多的是坑洞,要小心”

    那男子把我扶起,又替我拍去尘土,我小心地揉揉膝盖,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一时又没脸见人,低着头向他道谢:“谢谢,我没事”

    “哎……你是……”

    我欲走,男子却拽住我,惊讶的说,“姑娘是,是白英?”

    同时我也惊了,这四海八荒现在除了司命和师兄知晓我这一个假名外,难不成还有旁人?我揣着千万别被人发现真实身份的不安之心,回头仔细看,这……这这这竟是哲明!

    呵,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活的年岁虽大的清奇了些,但记性还是不错的。且他在凡间的不辞而别还叫我暗自失落了好几天!

    “我就知道你我有缘”哲明骄傲的把我拽回来,笑说:“阿英,怎么会在这里?”

    我现在倒是有点尴尬,这般境况相逢,只说明在凡间时我们都没说真话,他这么直白的问我,我却无话可说,反问道:“那先生在此做甚?白英记得,您乃是凡间名满天下的谋士啊……”

    哲明稍有些结巴,像是要掩饰什么一般道:“我是……来串门的”

    这借口也编的太荒唐了些,我不解道:“西海如今战火连连,你来这串门……”思量了一会儿,又想起,他在凡间时乃是个谋士来着,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便问“你……不会是被西海水君抓来的吧!”

    他突然间,脸色变得极为悲切,道:“阿英真是神算啊!那日你我阔别以后,我行至西海岸边,不明不白就被一群天将捉了来。水君见我有些头脑,便招我做了个幕僚。想我生性洒脱不羁,如今却被困在海底。两百余年不曾见过这大千世界了,可悲可叹啊!”

    “时局混乱,妖道横行,哲明兄也算为民除害了”

    我万分同情的拍拍他的肩膀,怪不得本君让司命查他的前世今生却查无此人,原来,他与我分手以后就直接到西海当了神仙……

    我表达完自己对他遭遇的惋惜,眼见着海面上暮色西沉,本君猛想起还有一苍凌的差事,便同他告辞。

    身后的男子望着女子匆匆而去的背影哑然失笑。这还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寻了两百多年的佳人竟也能让他在此处碰到,看来有缘之人必定是有缘的,幸好,她还没有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