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桐与君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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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围

    从一座小山丘上望下去,谷外黑压压的全是朝廷士兵,虽说排兵布阵毫无章法,但被数万大军包围,只要耗个十天半月就能把书生熬死。不知他旧伤如何,又是否添了新伤,或者…

    杨寒见我一脸凝重,好心劝道“夫人放心,先生不会有事的”

    我极不领情,道:“他若有事,你们也活不过明日!”杨寒沉默着不敢多说话,我见月色微亮,吩咐道,“明日一早,全军进攻,有违军令者,立斩不赦!”

    从前线逃回来的小将供述,大军已支持不了几日,本君作战尚来速战速决,万一等敌军发现埋伏,再出击就要麻烦许多。

    敌营中升起阵阵炊烟,偶尔有丝竹管弦的乐声飘出,我心下有些奇怪,书生如此精明的一个人,怎会败在这么一个昏君手上?

    望着那被重重包围的山谷一隅,我心里难免紧张起来。不知为何,对于书生我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

    二十万年,什么生离死别没见过?怎见了书生,就乱了心神?

    月色渐渐被朝阳取代,我一挥手中宝剑,下令道:“全军准备,出发!”

    五千精兵,浩浩荡荡的向敌军阵营出发,战鼓擂擂,惊醒了林中几只翠鸟,扑凌着翅膀往远处飞走了。

    敌军也许是没想到书生他们还会有后援,一时慌了手脚,但借着人多胆壮,还是很快稳定下来。

    他们先派了小股部队前来试探,一一被杨寒击溃后,才引出了主力军。战场上一时刀光剑影,上下难分。

    俗言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既已上了战场,前有敌军,后有本君这阎王堵死退路,与其被我斩立决,不如拼死一博赚个名声,倘还有一线生机。正因前有围堵后无退路,所以士兵杀敌都极其英勇,那气势比五万大军还五万大军。

    但是打仗人多还是很占优势的,五千对五万,怎么都是没有胜算的,本君又不能凭空变出五万大军来。我骑在战马上,与中军指挥着这将败不败的战局,正欲下令撤退,却猛见敌军后方尘土飞扬、惨叫连连。

    我这里正不知何故,不一会杨寒手下副将来报,激动的说:“夫人、将军,首领大军从谷中杀了出来,与我们合围,包了敌军的饺子!”

    合围?他不是身困谷中只剩残兵败将了吗?他不是草尽粮绝穷途末路了吗?但我见那些士兵一个个精神的很,倒像是吃饱喝足了出来溜达一圈似的。

    此刻,我才猛地想起,玄武阵法中曾有一计,便是这样内外包抄,里应外合的。

    妈的!行军十余万年,今日竟被书生骗了!

    我看着敌军溃败而逃,我心里实在没有多少欣喜,反而一股无名怒火,烧上心头。

    厮杀声持续到了日渐黄昏,终于敌军的幡黄龙旗被黄素挑落,书生跨于马上,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向我报以微笑。

    下马入营,黄素立时毕恭毕敬的迎上我。

    书生亦急步向我走来,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弃我不顾,首领起初还心有顾虑,现下可不是万事皆成了!”

    我与他对立而站,书生那洋洋得意的神情,更是让我又后怕又生气。

    我在那里一言不发,气氛陡然有些尴尬,我推开一旁碍眼的黄素,自他腰间抽出宝刀,架在书生颈间。

    这情景许是他想不到的,惊了声:“阿英,你……”

    “混账!”我打断他的话,将刀又架的稳了稳,骂道,“三日书信不通,一有消息就是军情紧急,我还以为你死在这荒山野谷了呢!狼心狗肺的玩意儿,亏的我带兵涉险前来救你,还白白搭上如此多兄弟的性命,早只是你在玩儿我,我才不来淌这浑水呢!”

    “阿英,我是因……”

    看女子满脸怒气和焦急的可怜样,书生便自知再解释也无用了。他上前几步,道:“是我不对,但若传信给你,可能泄露军情,我是信任你,才敢拼死一搏。若你来,皆大欢喜;若你不来,即便死了也无妨,只能说我在阿英心中,本无半点份量”他又将刀抵在胸口处,“现在我已证明过,你若生气,便在我身上砍几刀也无妨。”

    他这番话说的我心肠软了几分,手中的剑抖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什么样的事都不值得用命去赌啊!”

    书生一笑,心道:有,唯有你足以值得我用性命来赌。

    宝剑毫不争气的掉到地上,我被他拉到一双有力的臂膀中,哽咽道:“你怎能骗我呢?我真怕你死在这了,你知道吗?”

    他只是不断的拍着我的肩,道:“没事了,只要你我平安就好。”

    在他安慰下,我才稍稍止住激动的情绪,自他怀中退出,我才发现自己方才有多失态。

    黄素与众人也从刚才的惊骇中转过神来,他呵呵干笑了两声,替我解释道:“夫人也是关心则乱,关心则乱……这次剿灭朝廷大军,又诛杀了那个昏庸皇帝,夫人当居首功啊!”

    “谁要你的首功!”

    我愤愤的整理好衣物,往书生身后躲了躲。

    书生晓得我此刻尴尬,向黄素施一个礼道:“如今危局已解,阁下所托之事已完,在下不多打扰,自此下山”

    “下……下山?”

    黄素对他这话感到十分讶异,同样讶异的还有本君。凡间谋士不是尽为了功名利禄吗?现在一战成名,他竟什么都不求就要走了?实在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他那番话,书生已牵了马,拉我上去,头也不回的奔下了山。

    “喂,你不讨赏赐,也不为扬名,这一凡折腾是为了什么?”

    他边策马,边不满的问:“我在你心里,是这么世俗的人吗?难道为了黎民百姓,不该惩治昏君吗?”

    “哦……为了百姓”

    我仰起头,有些崇拜的望着他骑马的样子,他心中都能装下黎民,虽然满腹才华却不耍架子,当真令我别眼相待。

    看来司命手中那些戏本都是骗人用的,谁说谋士都只知贪图名利?似书生这样两袖清风之人,也甚是可爱嘛!

    他这般清淡的性子,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但那个神尊若有书生一半的平易近人,本君也不至于为他伤心了十万年。我心中怅然起来,如若书生是他,那该多好……

    同他骑在一匹马上,我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然而书生还走得极慢,道是这山下景色格外清爽,他想多看两眼。

    慢悠悠的沿着山脚转了半天,好不容易回到竹屋,我原只以为像我这样的路痴才会走丢,没想到书生也会在山里迷路,兜兜转转了许多圈,才找到正确的路。

    他将马栓在门外,推开大门拉我进去,含笑道:“近日辛苦你了,平白让你担心了一回,去梳洗一下,今晚带你去翠云楼听书”

    听有热闹可凑我两眼放光,拉着他的手连连道谢,便欢天喜地的换衣服去了。在这凡间怕也呆不了几日了,若不趁此好好再逛一逛,也不知下回再来是何年何月。幸好有书生陪我,否则本君都不知要去哪里找乐子。

    曾经在天宫中,司命收藏的那些话本子我都看腻了,想必这凡间说的故事定比他的要有趣许多。

    夕阳浴火,染了半坐小镇,天边一只孤雁飞过,又添了一抹凉色。

    因为这几日在军营中劳心劳神,所以我断然拒绝了给书生做饭的差事,他只好带我去饭馆凑合一顿,但本君见那饭馆的牌子,死活就是不肯进去。

    明晃晃的“悦来客栈”四个大字,叫我想起了那日的尴尬。

    “没关系,他们一定不记得你了”

    我有些不信他,谁若欠了本君,我都得记恨他百八千年,何况那掌柜乃是一介生意人,那日砸了人家的店,他能不记恨我才怪!

    “真的”他用力地把我往里拽,同时不忘保证,“我何时骗过你?”

    那童叟无欺的眼神打消了我的顾虑,但想起几日前他瞒着身份一再诓我的时候,心中大抵有哪么一丝的不舒服,随他进去时便闷声嘀咕了句:“你哪一次不是在骗我?”

    听闻我的抱怨,他猛然回过身来,我一时不注意,竟撞进他怀里,待昂起头来时,他正以极认真的神色望着我,指天誓日的说:“我不是有意瞒你的,真的”

    书生平日处事都是云淡风轻的,此刻认真的时候极为少见,我为他这样看重我的一句小牢骚而欢喜了几分,拍拍他僵硬的脸笑道:“我没在怪你,哲明先生誉满江湖,自然要谨慎一些……不过话说回来,你初次见我时,怎么就轻易相信了呢?”

    他收了方才认认真真的样子,撩动我额前青丝,说:“不是告诉你了吗?直觉而已”见我不信,他又补充道,“还有阿英你,面善。”

    靠,补了一句还不如不补。我本已因他撩拨头发的动作芳心动了几分,他一句话又让我的心降回了冰窖的温度。我匆忙拨了他的手,揉着红了又青的脸拣张位子坐下。

    书生在另一侧落座,瞄了几眼我闷头喝水的样子,心中暗笑:这样生气的样子倒也别有几分可爱,在天宫许多年来,哪有人敢朝他甩脸子?!偶尔惹上一只小刺猬,也是有趣得很。

    坐了一会,有小二赶来招呼我们:“二位吃点什么?小店的招牌有…”

    “不必了”书生搁下手里那碗清茶,接连报了几个菜名。

    他点菜的样子依旧不急不慢,与他指挥万千雄兵时是一个样子,可见书生他对大小之事皆是怀着散淡的态度,这一点倒与本君甚不一样。

    这家小店的速度极快,不出一会便有几道硬菜一一上桌,书生夹了一筷子鱼到我碗里,开口说:“我按照自己的口味点的,你若不喜欢,可以加菜。”

    “不……不必了”

    我为他突如其来的关怀羞涩许多,麻木地吞下了一口鱼。

    书生见我吃了,才放心的也尝了一口,刚送进嘴里却突然皱起了眉头,我有些关心的问他:“鱼有问题吗?”

    他摇摇头

    我迷惑了,问:“鱼刺梗住了?”

    他继续摇头

    我接着问:“菜……菜不好吃?”不应该啊,凭我多年的厨艺经验,这鱼做的很是地道的。

    他却出乎我的意料的点点头,并补充道:“兴许是吃你做的东西惯了,别人做的就入不了口了”

    这话……是在拐弯抹角的夸我厨艺好呢?还是在怨我惯坏了他的胃口?但无论他是什么意思,我的脸已红的和桌上的炒猪肝一样的颜色了。书生真是……这一张嘴怼人的时候毫不留情面,夸人的时候又防不胜防,我这平静了数万年的小心脏偶尔被这么刺激一下,实在有些承受不住……

    少女又羞又窘的模样,让他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伸手夹菜提醒道:“别只吃米饭,吃菜”

    他一个动作,我把头埋得更低了,脸深深地贴着碗底。

    吃饱喝足,书生结了帐,俯身擦掉我嘴角的米粒,说:“现在去翠云楼听戏?”我不住的点头,他又另外嘱咐,“这回别走丢了”

    于是本君的脸,又红了—紫了—青了—

    书生他心态倒是很好,一路上都无视了我爱搭不理的情绪,照样和我谈着这凡间的万千景象,拉我到一座高楼前才住了脚。

    据书生介绍,这翠云楼高有九层,直耸云霄,站在顶层可见云雾、手摘星辰,但凡在里面说书的、唱戏的都是顶尖艺人,一人一生能来一回就足以终生自豪了。当然,在此处喝茶代价也是极高的,首先你得是名人儒士,说白了就是看长相,书生那一副衣诀飘飘、能叫男人看红了脸的模样,足以带我混进去了。其次便是那所谓的银子,喝一壶茶都抵得上买栋宅子的钱,故而云集在此的都是名人加有钱人。

    他将翠云楼说的玄乎其玄,但我进去之后却并没有多么惊喜,即便是凤族一座最简易的客房也比此处强太多,再与我日日住的寝宫一比,实在更不值一提了。

    凡人,果然都是没见识的。

    当然,茶楼也积了些奇珍异宝,这样的陈设在凡间自然是令人人向往的所在了。

    书生花了重金买了茶楼雅座的一个位子,一小侍婢端来三盘瓜果,一壶香茶,眼神始终恋恋不舍的望向书生。然而某位被人家仰慕的公子,却丝毫连个反应也没有,气定神闲的给我剥着果子,小婢女不甘了一阵,看看自己再看看本君,觉得差距还是太大,只得悻悻退下了。

    我望着那个姑娘的背影,玩笑道:“人家一直等你和她说句话呢,你好歹搭理一下人家,榆木疙瘩,一点都不懂女孩子的心思!”

    我替那小侍婢叫屈,从前跟着师兄厮混,他总是对仰慕他的仙子们和声和气,道是凡间有个词叫怜香惜玉,我看着书生的样子,怕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

    “搭不搭理她有什么两样?”他把剥好的果子整个塞到我嘴里,说,“我懂他们做什么?我懂你就好了。”

    他这话……这话是在抱怨女人心,海底针?而本君的脾气比其他女子好摸一点?

    不不不,他定不是这个意思,本君做了数万年的凤君,早已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那会这么快就叫人摸准了脾气?

    那他说要懂我,难道是因……

    这次我总算敏锐了一点,问:“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他答的气定神闲,看来是没有那个意思。

    不知为何,我心中竟有某种情绪沉了沉。

    说书人一声拍案惊奇,把我从迷离中抽脱出来。

    书生那里喝了杯茶,定神凝气,长吁一声道:“阿英”

    我藏着自己出神的样子,小声应了句“嗯”,表示自己听到了。

    “这些天下来,我在你心里是怎么个地位?”

    话一问出,他就有些后悔,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万一这丫头真把自己当成了夫君,那要怎么选择?负了她去娶那个凤君?还是宁可天下大乱也要求的心爱之人?世间安得双全法?他现在宁可什么也不说,宁可把这无端的感情埋在自己无尽的岁月里悄悄忘记,既然没有开始过,又何谈辜负?然而这一问,虽然了了一桩心事,却也启了他心中某种欲念。

    我不明白他的脸为何渐渐严肃下来,咬了咬唇,给出了个得体的答案:“知己……交心交神的知己”

    能让本君放下戒备,能让本君全力相助,能让本君不舍离别,能一眼看透本君的心思,这样的人可谓我的知己了。

    知己?知己……

    书生为这答复失神了片刻,转而泛起释然的笑容:“知己好知己好……”

    她还没有爱上他,许也是很幸运的事吧。

    他敬我一碗茶尽力掩藏住语气中的失落之情,对我说:“自古知己难觅,在下与姑娘也算有缘了。”

    这样客气的称呼他倒是许久没用了,我已习惯他阿英阿英地唤我,有时被他叫的时间一长,连自己本来的名字都有些迷糊了。

    如若我不是凤君,倒也许还能在凡间潇潇洒洒地做个阿英,不必日日担心要与他天地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