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边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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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九章 苍茫的大地(三)

    开光七年十二月末,晋州北部的驿站都迅速的运转,战争的消息从上云观传来,一路向南,经过大同边陲,抵达太原城内的巡抚手中,一路往东,八百里加急。

    正月二十三日,大同告破,浩荡铁骑像凛冽的冬风,将这片大地上初春的气息都吹熄了。

    乡野之间,净是被火焰烧过的黑色痕迹,有的是戎人留下的,但更多是坚壁清野时官兵留下的,广阔的田野里,那些被农民们寄予厚望的枝芽还没来得及结出粮食,就被毁得丝毫不剩了。

    路边的树林草丛,能得见人的尸体,衣衫都被扒了,瞪大的眸子里满是恐惧——这样的情景并不罕见。

    不远处,有位少年郎走来,俯下身子,为他合上眼睛,小呆了一会儿,便再次起身,向着东边走去。

    这少年衣服上满是泥泞,裤管上的泥巴冻得结实,硬的像木板,几根破布条缠绕在他的腋下与腰部之间,把背上的铁剑捆得严实。

    少年手里还握着一把剑,四方剑柄的末端刻着一个恒字,古铜色的鞘上,有三个以篆体写就的文字,不过在少年看来,这三个字与鬼画符没多大区别。

    金雕与海东青盘旋天际,在它们眼里,地上的一切都该是可以被它们或它们的主人猎杀的东西,它们扑腾几下翅膀,从少年人的头顶飞过,而后朝着一队人马飞去……

    朱墨君握紧剑柄。

    这些大鸟同戎人一起南下,能看到它们,就代表附近至少会有戎人的斥候,而戎人的斥候队也通常由三人组成,可以的话,最好不要碰上。

    朱墨君绷紧神经,蹑手蹑脚的行走在树林里。

    二月的晋州依然寒冷,朱墨君身上并无御寒的器物,只有在晚上的时候,他才能耐着性子摸索着用古法钻木取火,为了一点火星,往往要来来回回折腾好久,当火焰升起来后,身体转暖,浑身的肌肉都放松下来,但他却不能睡着,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好困……”

    实在熬不住,他解开身上布条,抱紧两把长剑,找了处树丛躺下,可还是不敢睡死。

    天好蓝,听说东边的海也是这么蓝,他还没有看见过海,就连长江黄河都没有去过……长江与黄河是什么样子呢?哦,他在向东走,离黄河越来越远了,难去看了。

    再往东去……照着那个人说的,去京城——

    阳光很是刺眼,朱墨君眼皮合上,旋即晕死过去。

    ※※※

    当海东青盘旋天际,发出刺耳的鸣叫声时,地面上扎堆聚集的三百号人沉默着抬头,而当海东青离去的时候,也没有人开口说话,这片土地上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这三百多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的还操着不大相同的晋地口音,仗打败了,死了很多人,被一路追杀到这里,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有人扭着脖子,看看周围的三百多人,都是一样的表情。这之中绝大多数人他都不认识,只知道他们大多都是边军的士卒,从九死一生的境地中逃出来的,为了活命,自然而然便抱团聚在一起,成为如今这样的小股军队,但这样人困马乏、军心已失的队伍称不上有什么战斗力,如果不是一个人真的没法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地方中活下去,恐怕早就大难临头各自飞了吧。

    在这些兵士当中,有一个人最为惹眼

    ,与周围人格格不入,他年过中年,在这支队伍中算的上年纪最大的几个了,也同样是最有文化的,听说是个举人,不过却不是边军的人。

    这人叫陈瑞,是个押运,按他本人的说法,他是押运朝廷输往晋州赈灾粮食的押运官之一,残军碰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被一队戎人兵马追杀,至于押运的粮草,想必早就被戎人劫去了。这一遭下来,要被治罪那是肯定的,别说头顶乌纱帽了,就是脖子上顶着的那个肉球能不能保住不掉都是个问题,但不知这人是怎么想的,非得回京城去,说是有要事要上奏圣上。

    嘿,皇帝是你想见就见就见,想奏就奏的吗?等你回到京城,皇宫还没看到呢,就要被人拉去背锅,刮下一身肉来,嗷嗷叫个不停。

    很多人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等着看笑话的,结果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却说服了残军里的两名名义上的领袖,让残军跟随他一同往东。

    残军里的两个领袖都很年轻,虽然身份已经难以核实,但事到如今也不会有人去追究他们以前是否真的是军中将官,有没有僭越官职。

    除了自身实力凶悍,能带着几十上百的人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也更加证明了他们或许有能力带领这支合流的残军走向活路,残兵们也愿意把自己的命绑在他们身上,听他们的指挥。

    这两人,一个叫裴文绍,一个叫陆沉,都还很年轻,却都已是武道二境之人,可以说此生挤入三境不成问题,更进一步,迈进上三境中的第四境也不无可能,不知道那个押运官是怎么把他俩忽悠的团团转,居然欣然同意护送其回京,并向众人保证只要回到京城,所有人不但不会被科罪治刑,反而有功论赏。

    有了这样的保证,残兵们也都陆陆续续同意了,像之前那般一路南逃,即便活下来了又能如何?他们是当兵吃饷的人,离了朝廷离了军队,他们什么都不是,南边人生地不熟,不可能有地主会看他们可怜就把地租给他们种,就算一时行乞勉强果腹,又有谁能撑过一个寒冬呢?

    那就——往东边去吧。

    那里或许就是生路。

    然而无情的现实总爱往做梦的人脸上刮几个响亮的耳光,戎人不分昼夜的追杀,让这支残军疲于奔命。

    广袤的大地上,到处都是烽火与狼烟,任何能搬走的东西——粮食、钱财、牲畜、人,都被戎人劫掠一空,搬不走的东西,也都被付之一炬,到了现在,即使看到那些还冒着火光的乡野村庄,这些残兵也会发疯似的一拥而上,想着能不能从大火里抢救出一些能吃的东西,但无一例外,什么也没找到。

    于是现在干粮要非常节省的吃,每人一次只能吃一点,其余时候都靠啃树叶之类的东西填饱肚子,如果不是还有一丝身为人的理性,他们大抵会开始吃尸体了。

    沉默焦躁的气氛当中,戎人的马蹄声渐渐靠近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三百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裴文绍与他身边靠树坐下的陆沉。

    “追,追你马勒戈壁,把老子当猪赶?"

    裴文绍怒骂着起身,回望一双双浑浊的眼睛,随后向一旁想要开口说话的陆沉摆了摆手。

    “陆老弟,你不用再劝我了,老话说的好,人死鸟朝天,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想明白了,我不躲了,”裴文绍惨然一笑,“你想啊,大家伙也好好想一想,凭什么都是他们赶着我们跑,追着我们杀?难道他们是人我们是猪?凭什么我们就不能追着他们杀一次?”

    “就因为我们打了个大败仗?放他娘的屁去,老子们是败在那个帖蛮子手上的,不是败在这帮狗东西手上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人物了?做他妈的春秋大梦去吧,没了那个帖蛮子,他们什么都不是,还要再被我们边军压在身上万万年!”

    “裴兄、裴将军——”陆沉望着裴文绍,知道已经劝不动他了,实际上他也不想再跑了,以前他从未觉得,帝国的首都离这里是如此的遥远。

    “人活一世,就是为了活得痛快,这几个月,老子活得很不痛快,很憋屈,憋屈到老子已经不想活了,但老子不能白死,死前必须得拉几个垫背的,最少十个,老子的命就值这么多钱。”

    有很多事情到了绝境,人才会抛弃无谓的幻想,看清真正的现实,当戎人的铁骑叩关入境,摧枯拉朽一般南下的时候,很多人的命运便都已注定了——

    有的人能活下去,但更多的人的生命注定要在这一年划上句号。

    这三百名残兵在以前都认为自己会是前者,但到得这一刻才明白过来,自己其实是后者,他们其实已经很幸运了,靠着自己得努力,比很多人活得久了那么一点。

    “俺也想通了,俺不躲了,裴将军,俺烂命一条,没你的命那么金贵,俺杀一个就够本了, 但是,”人群里,有一个削瘦的汉子也站了起来,他憨厚一笑,表情随后又狰狞起来,“俺是本地人,家就在这里,不知道家里的爹娘、婆娘、还要小娃子是不是还活着,但俺觉得他们没了,所以算上他们的命,俺还要再杀5个人才够本,裴将军,如果俺没有杀够本就死了,求你帮俺补上!”

    越来越多的人拿起兵器站了起来,视线望着同一个地方。

    就像多年以前,站在边关关隘之上,眺望远处的大漠草原一样。

    于是,再没有人能看不起这三百人了。

    “陈举人,你在找什么?米粒儿掉地上了?”

    人群中,有人打趣道。在这样的死地里,再没有什么文武高低之分,有的只是同样的人。

    陈举人,或者说陈押运无奈一笑,说道:“我手里没家伙,只能在地上找找有没有大点的石头,看看能不能砸死一个试试。”

    “好,那就祝陈举人砸死一个倒霉蛋……”

    “说什么呢,陈举人怎么能死在这里,”裴文绍没好气道,“陆老弟,我求你带着陈押运平安回京,为这诺大一个晋州里死去的所有百姓,向圣上讨一个公道。”

    原本想着与残军一同死战到底的陆沉与陈瑞沉默了,陆沉盯着裴文绍看了一会儿,然后重重地点头,朝所有人作揖礼。

    “我一定做到。”

    三百个军士学着裴文绍的样子回以揖礼,然后有人笑道:“陈举人,别找了,石头都被我们啃光了,再找也没有了,你还是早点动身吧。”

    马蹄声愈发响亮,望向逐渐走远的两人,裴文绍放声道:“陆将军,造化弄人,不想裴某居然是以这种方式认识你,可惜了!如此,后会无期了!”

    “后会无期!”陆沉喊道。

    裴文绍咧嘴一笑,拔出腰间佩刀,恶狠狠道:“愣着干什么,跟老子讨本钱去了,黄泉路上,老子可不等你们这帮家伙。”

    几分钟后,喊杀声震天。

    这世间仿佛能横扫一切的洪流当中的一支分流,竟然在这里止住了脚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