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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真的吗?”宛如从远古悠然飘来但又如呢喃耳语般清晰的声音使程臻的鼓膜一阵嗡鸣,他的整个大脑就像一口闷钟,声波在其中反射交错,变得越发浑厚,把他震得脑袋发紧发胀,头痛欲裂。

    “真的吗?”这次,程臻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顺着她嘴唇的翕动读到了这一句,也读到了她的瓠犀皓齿以及仰月般明媚的笑容。看着她半启半合的樱唇和齐如编贝的牙齿,他竟然很想被她在脸颊上啃咬一口,留下一轮丰盈满月。

    “真的吗?”这次是一双透着慧黠的眼睛,会思考会研判的眼睛,蒙着一层神秘的雾气,有一个小精灵隐匿在纱幔幕帘后细细琢磨着。

    “我不相信你。”她的眼睛在笑着。

    “为什么?”程臻扬起眉毛。

    她扑闪着鹅绒般绵软浓密的睫毛,扇走了眼中的那丝调笑,“因为你的下巴,中间有条沟,这种叫屁股下巴,那么它对上的地方所放出的不都是bull****吗?”她认真地蹙着眉。

    程臻慢慢欺近她,感觉到自己呼出的温热气息似乎已然能融化她莹润通透的肌肤。“你没听说过这叫‘天使的指痕’吗?连天使都忍不住捧起这张脸,不小心留下了一道印记。”

    她的眼睛慌乱地躲闪着,弯弯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了一道羞涩的弧。这道弧越来越深,变成一道道如同被刀镌刻的沟壑,横陈竖倒爬满眼眶四周,深泓般的双眸搅成一潭浑水,黯淡无光,甚至散发着一股腥臭。一把苍老、沙哑的声音用尽他最后一丝生命力嘶吼呐喊出一句似乎能撼天动地、撕裂时空的悔恨:“对不起!我忘了!”紧随的余震是一声声呕出灵魂般的恸哭。

    程臻打了个激灵骤然睁开眼睛,眼帘如同咔擦一声刷地拉起的百叶窗,窗后当即透射出两束惊惧瘆懔的寒光。他感觉到脖子渗出一圈汗,额上耷拉着几绺湿发,背脊一片冰凉,脑袋像刚被人重敲一棍般沉重、昏胀,气管像被人用砂纸来回蹭擦,如龟裂的皮革、勾纱结块起球的衣衫般毛糙和芜乱,每次吞咽唾液都要重复一次那种令人汗毛倒竖的摩擦感。

    我是谁?我在哪里?刚才发生了什么?脑海里浮现的那把声音、那个笑靥、那双眼睛还有那个声嘶力竭的老者又是什么人?接踵而至的疑问,就像一只只无形的大手向他不断施力,把他牢牢地摁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

    不知道又躺了多久,忽有一阵清风拂来,他的左脸像被无数针尖试探般轻轻刺扎又松开又扎来,右脸则像被人用粗糙的禾杆来回摩挲刮蹭,耳畔尽是窸窸窣窣杂碎的沙沙声,一浪一浪纷至沓来,还夹杂着青涩的泥土气息。是草。他艰难地扭头往四下望去,皆是零乱了的纤细腰肢,被牵引,被摇曳,被拉扯,但不折,失焦地模糊成茫茫一片,似乎连接着世界的尽头。草尖没有在风中失去方向,她始终努力向着天空延展,似要汲取满天星光——原来,已夜深了。他这才注意到头顶上如蓝宝石般深邃的夜空,银色的繁星就像随意洒落的一把把盐晶。今夜的星星特别亮眼,他能清楚看到星星的光晕,不断扩大、交集再扩大,交织成一幕帷帐,向地球拢来,这光幔有着清晰的颗粒感,似是一粒粒悬浮在天空折射着光耀的尘埃……

    尘埃!是尘暴!他像被当即拉回至那个漫天硝烟沙霾的年代,到处都弥散着烧焦的腐败的味道,他们呼吸的不是气体,而是固体,人们甚至能感觉到他们的肺部在沙化剥落成碎砾。当时的人,前所未有地享有着隐秘,纵有千军万马近在前,他们依然觉得自己遗世而独立。直到有一样东西匍匐至他脚边,拽住了他的裤管,他才惊觉。一开始,他看不清是什么,虽然他离地只有四尺,因为他只是个孩子,但他还是要蹲下身子近前探看。这一看,吓得他直接跌坐在地,但他所穿的化学防护服太过笨重,致使他拼了劲也无法往后挪动多少距离。拽住他的,还能称之为手吗?它已糜烂露骨,状貌扭曲,形似吮不干净的鸡爪,还黏着的那丝腐肉就如同正在消融的烛泪。他赶紧别开脸,手在地上莫名地摸索着,竟又碰到一个胶着物,他本能地扭头看去,是一个人的头!那人的脸简直就是一卷泡得发烂的纸皮,皱巴巴、湿哒哒、重重地耷拉着,看似马上经不住地心引力一坨一坨地往下掉。他惊悚地缩开手,拼命想朝相反方向爬,却又赫然发现另一张特写的脸!那人的脸面、颈项布满密密麻麻的瘘疮,往外汩汩冒着脓水,一接触灼热的空气便嗞嗞的蒸腾生烟,好像随时都会融成一滩浓稠的血浆。在那场核灾难后,这样的“人”,可以说遍地都是,你能从未那么真切、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才叫体无完肤,所幸还有那场旷日持久至盲的霾,让你看不见你践踏着多少已混为黄土的尸骸。顷刻间,他觉得自己已被围追堵截,毫无退路。他脚下的那个“人”死命拽着他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则像散架般无力地瘫坐着,伈伈睍睍地任由那个“人”一寸一寸地攀援着他的腿,似是一口一口地吞噬着他的生命。突然,从他背后伸出一双手,托着他腋下,环住他胸膛,猛力将他往后拉……

    这一拉,又把他拉回广袤的萋萋荒草地,满目焦黄令他二十多年前的记忆也霎时泛旧褪色。他躺在草地上平顺着自己的呼吸,头脑也逐渐清朗,他记起自己叫做程臻,是一名神经外科医生,那个女孩叫沈洄鹭,是他愿为之卷入漩涡的唯一引力、是他深信此生只能遇见一次的惊喜,那位老者是他的一个病人,而二十多年前向他伸出援手把他拉出鬼门关的则是他的生死至交蒋经纬……

    经纬!他登的弹坐而起!不久前,他和经纬正一同赶回公寓,途中被一帮不明来路的人用布袋蒙头,塞入车里,然后他就失去了意识,待他清醒时,已置身于荒郊野地,期间发生的事情,他无论怎样也想不起来了。那么,经纬呢?程臻顶着灌铅般沉重的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往四下里极目望去,却只见一望无际及踝的萎草,他扯着正在烧灼的嗓门喊着蒋经纬的名字,但他那沙哑微弱的声音立即被风呼啸吹散。

    程臻集中精神默念着蒋经纬的公民号,希望能和他建立连线。自新世界的联合政府成立后,每位公民都被分配了唯一的公民号,这是公民的身份号码、社保号码、银行账号和通讯号码,每位公民都要在大脑植入公民芯片,并分别在手腕植入识别和交易模块、在耳蜗植入通讯模块和即时翻译系统,然后就可以识别身份、获得薪资和社会保障、进行支付交易及通讯、与其他种族人群进行畅顺的交流。联合政府为了实现高度控管,可谓将减法做到了极致,人民可完全抛弃所有身外之物,做到毫无挂碍,就连吃的也从以前那种色香味形俱全的食物变为一粒满足人体整天营养所需的药丸,且是免费供应。一言概之,一切从简,方便把控。但也有游走于新世界和旧世界之间的流浪者,潜行于新政府的游戏规则之外,他们没有身份,但拥有自由。程臻不断尝试与蒋经纬连线,但完全接收不到任何信号,他用右掌掌根敲了敲右耳,依然是一片空茫,他猜测通讯模块已经损毁,如今他是名副其实的茕茕孑立踽踽独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他茫无方向趔趄地走着,不知道能追回多少时间,也不知道是离真相更近还是更远,他只想尽快找到一些熟悉的东西。他从天色黢黑一直走到烈日当空,从荒草地走上一条蜿蜒无际的公路,太阳晒得他的脸发烫发麻,就像脸上被粘着一块胶布,所有毛孔都被那胶着力聚拢在一起,绷得紧紧的,但这块胶布突又被人狠力撕扯掉,毛孔舒张放松后即被无数口小针扎入,那细碎的刺感如火焰般燎烧了整张脸,火辣辣的,甚至似乎能闻到一股黏黏糊糊的焦味。他的腿已失去了知觉,只是在做着机械运动。突然,他看见公路右侧立着一块用红漆写着“188”的指引牌,正是此前他和经纬去找詹姆斯核实有关“太上”——联合政府精神领袖邵柏奇传言时路过的地方,只要他沿着这个指引牌的东南方向走,就能返回城内。他用干燥的舌头迟钝地舔了舔挂在唇边的咸汗,就像真的汲饮了赖以维生的甘露,又立即充满了力量。

    当程臻能远目触及那幢堪称伟大的“蜂巢”时,红日已半隐于地平线下,云絮如水中洇开的墨缭绕在“蜂巢”两侧,且染了火的颜色,将“蜂巢”烧得通红。

    “蜂巢”采用基本受力结构为正六边体的模块固定连接成建筑物整体。其正六边形面与建筑的基础面相互平行,使正六棱体模块框架受力结构的受力方向同正六棱轴心的方向以及重力方向一致;正六棱体框架上下六个边以及六角的六根立柱均为刚性材料,通过高强度螺丝固定连接构成多层刚性正六棱框架结构。每一个正六边体都是一个居室,大小约40平方米,大部分新联合政府的公民都住在这里。他们就像一只只辛勤的小蜜蜂,围着蜂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蜂巢楼顶和围墙都是太阳能电池板,能360度旋转。白天就将电池板旋转向外,晚上又翻转为玻璃幕墙。自从历经那场人间浩劫后,地球可利用的资源已几近枯竭。由于新政府位于赤道附近的非洲大陆,故太阳能是目前最干净、最环保、最充足的可用能源。对太阳能的储蓄、利用技术也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但新政府并不满足于现状,每年都会划拨一大笔款项给能源开发部开发新能源,除太阳能、风能、水能和有机废弃物循环外,生物能源将会是今后开发的重点,而据程臻所掌握的讯息再加上他的猜测,新政府对生物能源的探索已经非常深入,甚至大胆得不可对外声张。

    蜂巢的玻璃墙配合夜色翻幕,整幢大厦似乎霎时隐匿,镜映还原了他们这帮外来者尚未踏足这片土地时的平静:彤云流淌,霞光窜溢,那颗滚烫的火球不及点燃地平线就已在黑暗中沉沦,圆融山头上那棵遗世而立的歪脖子树似是亘古以来便已存在的生息,任凭日月轮转、世代更迭自是岿然不动、悠然自得,自信能承托着命运施予它的重压。没半晌,碌碌终日的“工蜂”一如往常地络绎回巢,才又让人瞧见这片土地被侵入的痕迹。新政府成立25年后,人口已迅速膨胀,“蜂巢”已逐渐难以满足公民的居住要求,新政府决议向地下索求更多空间,打造蚁穴式公寓。有人不禁打趣地说,劫后重生的眷幸、大难不死的后福,就是可以继续此前的蝼蚁人生。

    程臻绕过蜂巢再走了差不多两里地,那里是城镇的市民中心广场,远远就看到那里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广场四角的照明灯从高处打下,能清楚看到从人群里伸出的长短不一的横幅和各种形状的纸牌,上面写着“通过记忆审核法案”、“消灭贪腐”、“我们要廉洁的政府”、“太上万岁”等口号。

    《记忆审核法案》是太上邵柏奇在两年前提出要推行的遴选政府要员的审核程序。由于新政府已经掌握了读取大脑记忆的技术,哪怕是当事人已经遗忘的记忆,这使法案的推行有了坚实的技术支持。太上提出,由于人民对民主及政府清廉的要求越来越高,政府必须更加自律,施政也必须更加透明,所以应全力推行《记忆审核法案》——进入权力核心的人员,在每次升迁或退离岗位前,都必须读取相关人员的记忆以留存为视频影像回忆录;出于保护国家机密和个人隐私的考虑,这些资料由中央电脑终端、以人类之母命名的露西读取和进行甄别,无犯罪记录者的资料将永远保密封存,若有触犯法律或疑似触犯法律的行为,犯罪资料或可疑资料将会经由联合政府监察司进行复核,经核实后即对外公开,当事人会因应其所犯的罪行被褫夺原有的待遇及被依法处置。然而,正是这么一个看似对民众非常有利的法案,却用了两年的时间依然推进极为缓慢,坊间便开始流言四起,指联合政府的理事会在想尽办法搁置法案,为此,理事会和太上之间的关系也变得非常紧张。这也是最近总有民众纠集示威的原因。然而,程臻知道,这些远不止传言那么简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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