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逢阴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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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噩梦成真

    东方泛白,江南的白天总会来得早一些,据说是离太阳升起的地方近。我终于从梦魇中醒来了。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姑姑,奶奶在家里,由姑姑照顾。

    “奶奶没事吧。”我迟疑了几分钟,才问姑姑。

    “没什么大事,不过你还是回来看看她吧。”姑姑那边闪烁其词。我明白自己该启程回家了。高铁在往家乡方向奔驰,窗外的风景风驰电掣般后退,我脑海里却一直空白。我敢发誓,如果不是担心奶奶,我一辈子都不想踏足升子山的土地。对千里之外的升子山来说,我已经是个游子,终日在异乡忙于谋食,升子山和奶奶的印迹也只能在生命轨道上若隐若现了。偶尔返乡探亲一次,又如同萤火虫一样飞走了;我不像其他人那样,对家乡充满了眷念。如果不是家乡有奶奶,有那个苦苦等候的龙哥,我更愿意把升子山这个名字从心里彻底抹去。人都是有根的,我知道根在升子山,可我就是不想回去。

    “升子山今天发生了三级地震。”手机上突然跳出了这样的新闻。奶奶生活了八十年、自己生活了二十年后逃离的升子山,居然地震了。我的心被这则新闻搅动了一下,我知道,三级地震对人畜没有多大的危害,不用过于担心。升子山在我心里的地震,早就达到八级强度了,足以震碎自己的五脏六腑。我在想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姿势面对奶奶。

    我昏昏沉沉地一脚踏在升子山熟悉的土地上,感觉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变得陌生起来。升子山的夜晚,还是和小时候看到的那样,黑漆漆的让人恐惧。唯一能划破这道黑幕的,就是辉煌的灯火。在升子山,谁的家里如果彻夜亮起灯火,那一定家里死了人,设置了灵堂,因此,这样的灯火,显得特别诡异,总会让人浮想联翩,倍觉紧张,恍惚没有被灯火照亮的地方,空气都有让人害怕的东西。远远地,我看到家里灯火通明,一束探照灯一样的光线划破了夜的上空。

    我突然双脚发软,身子直接往下沉,却强撑着往家里走去。一堆篝火还在路边燃烧,边上还有一些没有烧干净的衣物,散发着一股让人窒息的味道。这不是人咽后就要烧的“死人衣”吗?难道——

    果然,奶奶果然已经躺进了棺木,棺木已经近乎封闭了,只留了最后一丝缝隙。我扑了上去,想要看奶奶最后一眼,却被大家眼明手快拦住了;“算了,别看了,看了你会难受一辈子的。”

    我嚎啕大哭:“不是说奶奶只是身体不好吗?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我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几个人都没有拦住我,奶奶的棺材都快被我掀开了。大家连忙拉住我,我已经快晕厥了,却清楚地听到各种议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击过来,快淹没了自己。

    姑姑的哭声好像从遥远的传来,我那是怕你担心,才骗你说奶奶没有事。要是告诉你,你还不急死了,那更加麻烦了。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做的梦是真的,在梦里奶奶被黑白无常拖走了,她向我求救,可是我没有办法救她,我真该死,我木然地对着奶奶的遗像跪了下去。

    “阳子,奶奶走得很快,没有痛苦,也是好事。”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避免我瘫下去。是龙哥,他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边,我都不知道。面对龙哥,我五味杂陈,如果说奶奶是我对升子山唯一的牵挂,他就是唯二了。

    “给奶奶添点油,烧点纸吧。”龙哥递给我一把纸钱:“油灯不能熄,否则你奶奶在路上看不清;纸钱多烧点,保证你奶奶在那边有钱花。”

    泪眼模糊中,我看到了奶奶棺木下的照明灯,灯芯是用棉花捻成的,如同一根蚯蚓一样,蜷伏在碗里,碗里装满了香。那是一种很熟悉的味道。从小在升子山长大的我,对湘西南丧葬习俗还是有所了解,在这样的习俗中,阴间和阳间是没有边界的,的习俗,如同黑夜里的魔鬼一样让人心生恐惧,让我对黑夜与妖魔鬼怪有了一种空灵的抗拒,可是又逃不掉。

    “纸钱要折叠起来,不能烧反了,否则奶奶在那边收不到。”一个老人走了过来,是龙哥的爷爷背山爷。背山爷从小跟着梅山老道修炼梅山术,出师后返乡,专门炼制符水治病救人,是能疗伤治病又身怀绝技的高人,颇受乡人敬重,是远近闻名的“巫医”。

    在升子山的旧习里,人生有两喜,红喜是生子,生日和婚嫁之类。白喜就是死人,丧葬。湘西南地区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丧葬习俗中,有太多说不清的神秘色彩,梅山术和蛊术源远流长,各领风骚,也各有千秋。各种巫术之间各有边界,又相互渗透,争斗不休。“师公”为亡者投胎转世的道路扫清障碍,“巫医”替中了邪的人疗伤,“巫婆”下蛊害人,等待被害人上门求助收蛊捞点好处。最为热闹的时候,是在丧葬活动,“师公”、“巫医”、“巫婆”都大展身手,各显神通。

    死人棺木下的这盏油灯,就是“师公”作法通灵的道具之一,“师公”称之为“照路“,新鬼上路,一缕灵魂在空中跌跌撞撞,找不到通往奈何桥的路。这时候,阳间的亲人就要为亡灵点上一盏灯,指引上路。

    “奶奶,你收到钱了吗?”我的情绪经过二十四小时的过滤,还是渐渐趋于平静。不平静也不行,接下来的三天三夜的守灵与繁文缛节,足够耗费精力和体力去应付了。升子山平时的晚,因为留守的都是老弱病残而略显空荡,一旦有了丧葬活动,外面的人都纷纷赶回来,送最后一程,村里也会变得异常热闹,昼夜不分,直到入土为安。期间丧家不论来者何人,都要好酒好菜招待着,不得怠慢。乡人们叫做吃“白喜酒”。这白喜酒有两层含义,一是结婚生子是红喜,丧事是白喜;二来白吃,不用随礼,只要人到就行。

    “猫爷两兄弟,喝了点老酒,快打起来了。”晚上是最热闹的,几十桌来吃“白喜酒”的乡民正吃得热闹,突然传来了吵闹声,盖过了念经的师公的唢呐声中。原因很简单,猫爷两兄弟借着点酒性,发泄兄弟俩平时斗下来的闲气。

    “请两位大爷莫打扰我奶的灵魂,有什么事回家去吵。”我毫不客气地赶走了两个醉汉,又跪在地上给奶奶添油灯,不管怎样,这灯再也不能熄了。自己昨晚梦里在海上追奶奶,终于还是失去了奶奶。这三天三夜的长明灯,是一定要守住,也许,奶奶还能还阳呢。我盯着灯下奶奶的遗像,油灯的灯芯突然爆了一下,爆灯花,爆灯花,那一定是会出点什么事啰。小时候没电灯,点的就是这种油灯,如果灯芯爆了,也就是意味着祖宗在天之灵告诫,近期有灾难,小心点。

    就着油灯微弱的光,我似乎看到照片上的奶奶正对着自己微笑。“你不好这么对两位大爷的,他们平时都这么吵闹惯了,没关系的。”似乎在叮嘱我说:“人不要忘本,不管走多远,都要记得自己是升子山人,莫要忘记乡里乡亲。”就在这盏为奶奶“照路”的油灯下,我一直单膝跪地为奶奶烧纸,谁劝也没用。我只想用这种方式向躺在棺木里的奶奶忏悔:子欲养而亲不在,是多么无奈的选择。既然选择了远方,注定与亲人渐行渐远了。

    龙哥就像小时候那样,安静守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