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逢阴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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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冬至梦魇

    “阳子,快来吃点炒货,今天冬至,吃了一年都不长冻疮。”午饭时分,办公室的小年轻乐呵呵拎来一大袋的瓜子和炒花生,大家一哄而上,偌大的办公室顿时热闹起来,

    听到“冬至”两个字,我心里有点发慌,见了鬼的冬至,每年都如期而至,躲都躲不了。我的生日恰逢冬至,算命先生说,阴年阴月阴日阴时辰出生,乃纯阴之命。要知道,冬至是我内心极力抗拒的那根火线,一直想要脱逃的宿命和梦魇,我试图用小心翼翼来尘封。

    “阳子,和我们说说湘西赶尸吧”见我独自发愣,几个年青的同事一边嗑瓜子,一边和我开玩笑。有人故意手脚并拢,学习僵尸走路,这是典型的模仿情节,一看就是中了港台捉鬼电影的余毒。

    “没有赶尸,”我真心的感觉不舒服,一副“你再乱说我就削你”的架势,“童言无忌,冬至禁忌多,大白天也不能乱说,会中彩的哈。”

    可是这群在22层高楼上办公的白领,对我的严肃不以为然,他们学习僵尸走路,也只是觉得好玩而已,感觉我有点神经质。我突然周身有点不舒服,头很晕。我预感到,他们不会中彩,我要中彩了。

    “你们是谁?”办公室的门悄无声息打开了,走进来四个身材伟岸的中年男人,直冲我的办公桌走来。

    “我们是从升子山来的先人,你是天选‘斋妹’命,该回去复命了。”其中一个冲着我说,语气低缓而威严。我慌忙站了起来,手足无措。

    “我不是‘斋妹’,我不回去。”我拼命挣扎,几个人冲了过来,拖起我就走,我拼命挣扎。“叮铃铃”一声闹铃,我一下子惊醒了,原来午睡时间过了。我眼巴巴看着四个身影从办公室门口漂移出去,连忙追了上去,楼道里却什么都没有。同事们纷纷从午睡中醒来,埋头工作。我却头痛欲裂,不是说城市里的办公大楼自带辟邪功能,怎么大白天,鬼神都能找上门了?冬至真的那么有点邪门。

    据说一年24个节气中,清明、中元和冬至属于阴气最重的三个节气:清明是春耕的季节,扫墓祭祀、缅怀祖先,顺便祈求丰年;中元是收获的季节,请祖宗尝新谷,向祖先报告收成;不管是清明还是中元,虽然都有阳人阴祭的活动,毕竟属于家祭,孝子贤孙,敬奉祖先,祈求庇佑,只要虔诚,鲜有阴阳错乱的时候。冬至就不同了,是一年中阴气最重的一天,这个由阳到阴的“至”,就是极致的意思。在阴气最盛的子时,从地底下初生阳气,阳气逐渐上升,天气逐渐寒冷。只是一阳初生、五阴压迫,可见阳气非常微弱,导致冬至前的这个夜晚最长、白天最短。据说,这样阴阳乱象的时候,正是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出来兴风作浪的时节。因此冬至出生的人,容易丢魂,更容易撞邪,自然缺乏安全感。就连“诗圣”杜甫也不例外,在冬至夜写出“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的诗句,让人读后有种入骨的沧桑感。

    我就是冬至子夜时分呱呱坠地的。一出生,奶奶看我瘦弱得如同一只剥了皮的小老鼠,长叹一声:“不是还有两个月才足月吗?干嘛着急挑着这么个日子出来?”叹息归叹息,还是请来了八字先生来算命。眼睛瞎了的八字先生掐指一算:冬至秋分夜,一夜凉一夜。阴年阴月阴日阴时辰出生,此女乃纯阴之命,命里带煞,对亲人不利。年青的我妈初为人母,不信邪,把八字先生给轰走了,到底内心忐忑,偷偷地把八字先生留下的鬼符藏在枕头底下,就这样,我出生后,迎来的第一道洗礼就是护身鬼符。不料八字先生一语成谶,在我刚满周岁的时候,父母遭遇车祸,双双殒命。村里的“巫婆”老鼠娘到处宣传说,我天生不祥,克死爹娘。人人避之不及,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龙哥不信邪,总是如同跟屁虫一样,奶奶也把我这个孙女视若珍宝。

    在奶奶和龙哥的陪伴下,我还是顽强地长大了,亭亭玉立。只是从小身体一直不太好,脾胃虚弱,容易感冒,一年四季手脚冰凉;性格也少了同龄人的那种活力和朝气,喜欢窝在家里看书,长大后更是变得阴郁和敏感,很容易被暗示;尤其胆小,怕黑、怕鬼,即便是白天也不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或去陌生的地方。奶奶没有少为我的平安操心,担心我被鬼魂勾命,什么鬼符、长命锁之类的,都不敢离身。动不动就丢魂,家里为此请道士、巫婆都花了不少钱,一生病的时候,就要医神共治,打针吃药不管用,非要驱魂叫魂才能痊愈。用奶奶的话说,就是个磨人精。

    我很讨厌这种环境,发誓要逃离升子山这个阴气沉沉的地方。在那些道士巫婆的咒语中病怏怏长大了,读书了,我懂得用知识来温暖自己。大学毕业后,也如愿以偿去了千里之外的城里工作,算是逃离了宿命的安排。我偶尔也会想起升子山龙哥,可是我不敢接受他,怕自身的厄运会殃及心爱的人。我其实不相信这些宿命的说法,可是从小渗入骨子里的言传身教,让我对怪力乱神之说,始终保持足够的敬畏心,不敢乱说,也不敢猜忌。好在城市里的生活节奏很快,城市里的夜晚是彩色的,城市的人群是熙熙攘攘的,没有阴阳界限,人气够旺,阳气足够,让我暂时忘记人烟稀少的升子山,黑夜总是那么漫长,鬼怪的故事和黑夜同时出没,阴阳混沌。

    我天生怕黑,就是怕升子山那些让人心慌慌的冬夜魅影。没有想到的是,白天办公室里没有做完的梦魇,像连续剧一样晚上继续。

    夜,好黑好重;海,好广好深。我独自驾驶一艘小船,在浩渺的黑夜里航行,我急切地想要追上前面那只隐隐约约的大船,那船上,黑白无常正拘禁着奶奶不放,我甚至能够听到奶奶在喊救命的声音。我急切想要上前去抢回奶奶,无奈小船怎么都摇不动,眼看着载着奶奶的大船在天际慢慢消逝了,我的小船却被汹涌地海潮剧烈地颠簸着,眼看就要翻了。

    “醒醒,做噩梦了。”我被摇醒了,可是我分明感觉到床在摇晃,那是晕船的感觉。我费力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又沉沉睡去,重新进入那个梦境,我得赶紧去追奶奶,迟了,就追不上了。

    载着奶奶的大船只看到了一点影子了,我如同疯了一样,拼命划船,这回,小船如同离弦之箭一样,在黑暗中斩风避浪,一下子就追上了大船。

    “奶奶,奶奶。”眼见奶奶就在大船上,我拼命向奶奶挥手呐喊,可是奶奶居然没有理睬,也许是没有看到,奶奶的脸上露出的是诡异的笑容,那是我熟悉又陌生的表情。

    “别追了,你们都很忙,很忙,我老了,就不拖累你们了。”远远地,海风送来奶奶的声音:“反正你们都不需要我了,我走了。”

    我急了,连忙伸出手去,想拉住奶奶,想告诉奶奶,我们都需要你,您不能走,您都吃了一辈子的苦,一天的福都没有享受过呢。可是,这些话,居然被风浪给吞了回去,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奶奶的神情变得越来越木讷了,我这才发现,拼命想对奶奶说句温暖的话,居然是这么困难。

    “走吧,走吧。”黑白无常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你奶活着的时候,你没有好好尽孝尽心,现在就不要废话了。”大船慢慢消失了,而我的小船还在冰冷的海水里,随着波浪荡漾着,我再也无力划船,船在水里转圈圈,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奶奶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醒来的时候,我全身大汗淋漓,没有一处干燥的地方;而在梦里,我的小船进水了,却一直盘旋着没有沉下去,只是在海上摇摇晃晃漂泊着。一时间,我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但我预感到的大事不妙,奶奶一定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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