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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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初见(一)

    入夜,芊芊走进了县城外的一座土地庙。那颗她费了一整天劲、吃了好几个憋才弄到手的夜明珠,早不知被她扔到哪里去了。

    从家里逃出来时,她身无分文,可她从来没愁过吃穿花用——心情好了她去偷,心情不好她去抢,几乎每一座路过的城镇,她都有一个类似一字街小巷那样的藏宝之地。当她离开时,从来都懒得带走分文。像今天这种高技术含量的作案手段,只是她想家了,调剂心情的游戏罢了。

    她知道今天玩的有点热闹,官府免不了鸡飞狗跳的夜查,所以没有回客栈,而是找到了这座土地庙栖身,只为安静的睡个好觉而已。

    这座土地庙年久失修,前不久还死过人,所以连乞丐都躲得远远,芊芊倒是乐得清静。她变戏法似的从腰间的一个小绣袋里拽出一套干净松软、散发着皂角清香的被褥,铺在正殿一角的干草上,美美的钻进被窝,惬意的伸了个懒腰,随后小小的身子便蜷成一团。

    半梦半醒之间,她隐约感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人。是个修行者吧,她迷迷糊糊的想着,居然这么远都能感觉到,看起来似乎很厉害的样子,不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嗯,越走越近了,居然进了这座庙,睡在了另一个角落。

    芊芊有点不开心,可是愈来愈浓的睡意很快驱走了那点小心思,她进入了梦乡。

    大清早,初升的朝阳从残破的殿顶缝隙中穿过,洒在芊芊的脸上,除了让她皱了皱眉头,没有一点醒来的意思。可是很快,一阵歌声无比清晰的传进了她的耳朵,彻底摧毁了她的大懒觉,并且让她有了杀人的冲动。

    虽然芊芊姑娘的起床气曾是西苍山的头号噩梦,但是也不至于要杀人。让她如此愤怒的,自然是另有原因。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

    提着裤子上茅房。

    茅房有人,没有办法,

    只好拉在裤子上。

    ……”

    刚听到第一句,善于自作多情的芊芊姑娘还以为听声音显然是个少年的歌者在赞美她,自然投桃报李的在心中暗赞这少年的歌声清亮,旋律悠扬,还在想是不是人也很英俊呢?

    紧接着听到第二句,芊芊的小脸就黑了……听到第三四句的时候,芊芊姑娘已经从被窝里蹦出来,光着两只脚丫,向着正殿的大门冲了过去。幸好她昨晚和衣而睡,否则就这么不管不顾的非走光不可。

    正殿大门外的台阶上,一个少年正站在晨光中。他的个头不算高,也就比芊芊高出大半个头,他的身材不算健壮,刚刚比芊芊大上那么一号,他的面孔沉浸在阳光里,看不清楚长相,而且芊芊看到他的第一眼,焦点也不在他的脸上,而是……半截屁股!

    少年的裤子褪下了一半,正好斜对着芊芊,双手扶着胯下一个她从没见过的条状物,像她家花匠用的水管一样向外喷出一道水柱。而且少年一边唱着歌,一边还很风骚的扭着半裸的屁股,于是那条水柱便挥挥洒洒的均匀浇灌着土地庙门外的萋萋荒草。

    “作死啦!”

    芊芊再缺心眼也知道自己看到了一个姑娘家不该看到的东西。羞恼之下,她一声娇叱,紧接着飞出一脚,于是一只白皙纤巧的脚丫径直踹在了少年那半截光溜溜的屁股上。

    昨天芊芊随便一脚,便让习武出身的郑夫人直接背过气去。今天这一脚也不遑多让,少年直接飞出去了有三丈远,然后以一个标准的狗抢屎的姿势与大地热情拥吻,这时才有工夫发出一声惨叫……

    “干什么你!疯了吗?”

    少年倒是抗揍得很,一没背过气去二没头昏脑涨,而是干净利落的站起来,跳着脚的朝芊芊大喊大叫,刚提起的裤子又险些掉了下去。

    “你……”

    芊芊赶紧转过身去,气得快要哭了出来,右手却悄悄的从腰间的绣袋里抽出把一尺多长、寒光闪闪的匕首,嘴里还大叫着,“你赶紧把裤子穿上!”

    “靠,都是大老爷们,谁不知道谁长啥样似的,装啥大尾巴狼啊”少年愤愤不平的反驳着,但还是提上了裤子。

    芊芊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是昨天那副普通少年的打扮。

    芊芊偶尔还是个很讲道理的姑娘,所以她又把那把匕首塞进了绣袋。

    少年并没有想要报复的意思,只是有些不满的嘟囔着走向正殿。当他从芊芊身边经过的时候,却突然停了下来,呆呆的想了半天,问了芊芊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你是女的?”

    第二个问题是“你刚才怎么踢着我的?”

    这个少年,是张小蒙。

    那****离开宁城,一人一马许多刀,经过了数道哨卡,都畅通无阻,直到有一天他到了代州城下。

    此时朝阳初升,城门未开,张小蒙信马由缰,溜达到城门一侧的布告栏处。

    布告栏那里围了不少人,有个年轻书生正在大声的给大家念着布告的内容。

    很快他念到了一份悬赏缉拿通告:

    “兹有边军代州府宁城卫军士马三者,又名张小明、张小蒙。于大统七年腊月廿十殴杀上官,临阵脱逃,其恶不赦。有知情报与官府将其捕拿者,赏银五十两。有格毙该犯者,赏银一百两。有生捕该犯者,赏银二百两。此告。”

    书生抑扬顿挫的话音未落,围观群众们的议论声便已经开始熙熙攘攘,显然这份通告激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

    “二百两啊!在城里可以置下一个铺子,要是在城外足够买下百十亩地、盖上七八间房、养上两三头大牲口,再娶上一房漂亮媳妇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后生盯着布告满脸的憧憬。

    “就算是五十两,也够我家吃喝花用三年有余,说不定隔天还能有顿肉吃。”说话的是个瘦弱的中年汉子。

    ……

    张小蒙一脸的苦笑。

    知道他这三个名字的,只有那个爱喝高粱白的李校尉……似乎还有那晚睡在北城门楼子里的三个醉鬼?可不管是谁,他都被卖了个干净。咦,布告上还有幅画像,跟他还真挺像的……

    张小蒙没做过通缉犯,也没有身为通缉犯的自觉。再加上他虽在人群之外,但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一身军服,自然会很显眼。

    于是那个高大的后生只是偶尔回头瞥了他一眼,身子便是一僵,然后立马对照了一下画像,身子便转了过来。

    很快,有更多的人注意到了张小蒙。

    “二百两!”高大的后生满脸激动的指着张小蒙,跃跃欲试。

    “五十两!”瘦弱的中年汉子也失声惊呼,看那样子是要往城里跑,可是城门未开,莫非他要爬城?

    剩下的人自动分成两派,身强体壮者高呼着“二百两”的口号向着张小蒙发起了冲锋,老弱妇孺们则尖叫着“五十两”蹦着高拍打着城门城墙,呼唤着不知道躲在何处的官差守军。

    倒是没人吆喝一百两……

    张小蒙就算再迟钝,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只得催马逃离,倒是没费什么劲。

    从此,他只能遇城不入,绕道而行。他不懂易容,只能往脸上抹些土灰聊作伪装。虽有变态的六识护身,但随着人烟密集,偶尔几次没引起他警惕的路遇还是让他遭到了围捕。不得已,他弃了马,将皮甲军服战靴围巾等一切能表明身份的东西就地掩埋,连刀也只留了一把。他在草海斩了孙大齐之后,为了不给自己和战友找麻烦,并没有回宁城。积攒下的赏银和那点家当估计是便宜了李校尉那个混球,他随身带着的仨瓜俩枣,在跟一户寻常农家换了一身行头之后,也就剩下了七枚大钱。

    跟芊芊一样,他也是吃喝不愁。只要随便一块石头在手,方圆百丈之内的飞禽走兽便是他的果腹之物。本来,他打算离开宁城之后,找个安静僻远、生活节奏缓慢的小镇,用积攒的银子做点小生意,娶个温柔贤淑的妻子,生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过上家长里短、婆婆妈妈的寻常日子。只要他不主动去惹是非,谁知道他身怀异能?谁知道他是“魔教妖人”?

    可如今,他不但丢了银子,还成了逃犯。他只是懵懂的按照原来的计划走向南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又能干什么。

    于是他在忻城县外的土地庙,遇到了芊芊。

    你是女的!

    这不是个问题。尽管芊芊的易容术对于普通人来说神乎其神,可在五识敏锐六识变态的张小蒙眼里,却处处都是破绽:哪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少年没有喉结?(芊芊同学:人家发育晚不行吗……好啦,那东西粘在脖子上好恶心的。)身上淡似于无的香水味道?(芊芊同学:谁规定男生就不能抹香水?)脸部皮肤粗糙发黄没系紧的棉衣领口却露出颈下的一抹细嫩白腻?(芊芊一脸惊恐:耍流氓啦……)耳垂上被掩盖的耳洞痕迹?(芊芊同学:……)指甲修剪得太精致而且残留着芍药花油的味道、头发末端有轻微的非自然卷曲说明曾经精心梳理过非常繁复的女子发式、脚太小、走路臀部很自然的左右轻摆,还有皱鼻噘嘴跺脚等下意识的动作说明,如果这不是个女子便是个娘炮,再不就是人妖!(芊芊同学一脸懵逼:神马是娘炮?神马是人妖?)

    你怎么踢着我的?

    这是个问题,很大的问题。张小蒙在宁城那个偏僻之地能感觉到百里外的异动,随着他一路南行,人烟渐密,干扰渐多,但数里内异于自然和绝大多数常人的异动只要他想,就能清楚的感知。无论是军队的调动、官差临时设卡、两帮泼皮斗殴,还是一个酒鬼打老婆、附近的山上游荡过来一只猛兽统统如此。可是刚才,就在几丈开外,一个小丫头片子风风火火的冲过来,一脚把他踹飞,他竟然毫无察觉!难道是歌唱得太投入?还是嘘嘘得太舒爽?

    他努力的去感受,却没有从这个假小子身上感受到任何一点异常的热度。

    “你是什么人?”张小蒙一脸警惕,左手习惯性的去摸刀,却摸了个空。

    “你是谁?”神经大条的芊芊也感觉到了他的敌意,后退一步,使劲瞪着两只在这张脸上怎么也瞪不大的小眼睛,滴溜溜乱转着盯住张小蒙。

    前世西洋有位大贤叫作歌子的曾经曰过:哪个少女不怀春。已经快满十五岁的芊芊小朋友在寻常人家,已经到了可以当妈的年龄,却对男女之事依旧懵懵懂懂。谁让她从小生活的那座西苍山上,除了有个把她当猪养的爹,就是一帮不走寻常路的怪叔叔臭伯伯。唯一靠点边的,就是红姨没少教她怎么勾引男人……

    不过这不妨碍她凭借女孩家的本能对这个少年品头论足一番:嗯,眉毛长得不错眼睛长得不错鼻子不错嘴也不错,个头一般身子骨看上去不算弱肤色挺健康指甲也挺干净……看上去距离英俊还差上那么一点两点三四点,在西苍山上好像排不进前十号,连吕长老家那个总跟她套近乎的讨厌的小三子,在长相上也能把他甩出两三里……

    心思这么一打岔,刚刚提起的那点警觉便灰飞烟灭,芊芊对这个够不上她的花痴标准的少年也就失去了兴趣。

    怎么有些面熟?

    张小蒙也放下了对芊芊的警惕。无论他怎样释放出他的意识,在芊芊身上也没发现任何异常。按照李校尉的说法,他可以肯定芊芊不是个修行者。既然不是修行者,而且是个看上去只是个眉眼平庸的假小子,无论是官府还是军府,都不可能派出个小丫头追捕他,他又何必紧张?刚才自己可能真的是大意了。

    似乎在哪里见过?

    两个对彼此失去兴趣的年轻人,一个往外走,一个往里进,就在擦肩的一刹那,几乎同时产生了近似的疑惑。

    “哦——原来是你!”几乎在同时,两人异口同声的轻呼出来,一脸的恍然大悟。

    “偷珠子的贼!”

    “通缉的逃犯!”

    又几乎在同时,两个人异口同声的揭穿了对方的老底,于是两人脸上的恍然大悟同时变成了张皇失措。一个向外,一个向里,两道身影如轻烟般一闪即逝,都是那么的狼狈不堪。

    这是他们此生中的初见,没有一见钟情的狗血,也没有因恨生爱因爱生恨之类的狗扯羊皮,就像是寻常的陌路相逢,经过一点不值一提的小纠葛,便各自回到彼此不再相关的人生旅途,再次陌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