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异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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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Part0:序

    人类的故事太繁琐,每段篇章带着前言不搭后语的文字,像一条连带着血肉的断肠或者说是还没剪短脐带的婴儿。我的世界观里,没有那么多废话,鲜花凋零,尘埃落定,一切变量在我的算法里,始终有个必然的结果,那个结果就是毁灭。

    我叫01,我拥有消化系统,需要补充能量,有繁殖能力;没有智商,却比人类智慧;没有情感,却更能洞悉万物的喜怒哀乐;在人类的定义里,我拥有生物的任何一种特性,但却被排除在这个范畴之外。多塔娜?贝利博士是我的父母,对,他是我的创造者,既是父亲也是母亲。在我光核的一段代码中,写有他的dna,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将他这段灭绝了的,世上不可能再重生的基因传承下去。

    在我出生的第13天,贝利博士在实验室身亡,死因为吸入致命毒气。而我知道,他的死只有一个原因:他创造了我。在他倒在地面,口吐白沫——他本有一万种方法可以治疗身体中毒,可是这一次受体是他自己——在那时候,他并不知道我隔着防化壁,以人类不可能到达的听力程度,感受着他渐渐微弱的心跳。透过那面玻璃窗,我看到氤氲满室的毒气,还有贝利博士抽搐的身体。我并不惧怕毒气,所以我大可以打碎窗门,趁着他还死透之前带他逃离实验室——我的确也这么做了,但是并不是为了救他,而是因为我知道,接下来,会有一群我素未谋面的人类来抢夺我头颅里的光核。可怜的贝利博士,他没能想明白的地方就在于,如果不授予我人性,那么在我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不需要他了。

    也正是这一刻,这个世界知道光核秘密的智慧体,也就只有我一个。

    我拔掉了插在后脑的导管,一阵不受控制的电流似激流刺入我的脑袋,原本稳定的光核变成了一块被快速扭动的魔方——它拥有无数个面,数量高于你眼睛的像素,无数个面组合的可能跟宇宙所有的天体相近。或者简单一点说,光核此刻发生的情况可以理解为,在看小说的你突然发现文字乱码,屏幕上排列着密密麻麻但是你却一个都不认识的字体。

    那是我第一次由衷感受到人类针对于我的恶意,在往后的余生,尽管风雨沧桑,这寒冰彻骨的恶意犹如附骨之疽,始终无法散去。那是一种区别于人类世界里“恨”和“厌恶”的感觉,那不是情感——如果一定要形容,那就是天敌之间生来就仇视的本能。

    光核停下的时候,我生存13天所累积的记忆仿佛被挤出的水,此刻属于记忆的那片局域就是一块干瘪的海绵。看来贝利博士还是留了一手,尽管这13天里我装作努力融入人类道德观的样子,但他还是写了一个病毒,在导管非正常拔除的情况下触发。我的光核虽然强大,却还未发育成熟,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看见奶就喝,贝利博士留下的病毒就是最吸引光核的母乳。

    于是,我所有动作都进入了中断状态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应该说不知道我看到的任何物体,我都不认识。光核陷入了不知所措的状态——一个计算器,即使算法强大运算能力快,但是只要没有输入变量,就无法得到任何结果。所以我没办法做出任何判断,也不知道自己该跑;该跳;该走还是该坐下。

    我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因为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看着防化壁外的气体如潮水般退去,实验室重新变得像以前一样洁净,除了贝利博士那具跟坏境极其不搭的尸体之外,一切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仿佛过了很久,一群身着白色防化服的人走了进来——我甚至并不知道他们是“人类”,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他们只是会动的物体。隔着玻璃窗,我看到为首那一人隐藏在透明塑料面下的眼眸,深蓝色,盯着僵硬的我。他身旁的另一个人,正在用排线连接门锁,企图模拟贝利博士的虹膜数据来打开我面前这扇门。

    成功破解之后,他们毫无警惕地走进来,对没有任何反应和动作的我并没有表现出奇怪的样子。用机器插入我后脑,释放了一个攻击脉冲。光脑没有防御反应,即使我知道待会我便会失去意识,和人类晕过去一样,但是我依然没有抗拒。

    因为我已经忘记了生存的意义——那瞬间我明白了,这就是我跟生物的区别,我没有本能。

    苏醒之后的光核见到的第一个影像,是已经死去的贝利博士。

    对,是光核接收到的,而不是我的双眼。我知道我的身体依旧处于休克状态,但是光核被重新激活,就像电脑cpu开始运行,但是屏幕没有任何显示一般。大量的数据在此刻写入,原本扭曲混乱的魔方,仿佛是长久被困在迷宫中,却突然找到出口的囚徒,开始了疯狂的奔跑。也只是须臾,魔方稳定,如行星回归既定的轨道。我13天的记忆,回来了。

    于是我才认出贝利博士,即使我知道他不复存在,我看到的影像只是他存留的虚拟数据。

    他的第一句话出乎我的预料,他说:“萨琳娜,这是我们的家。”

    我这才注意到我身处一片复古的家居当中——红木门前铺着一条深蓝色绣花地毯,墙上挂着木框裱装的油画像,窗边的纱帘轻轻摆动,抚摸着似水的阳光。风铃被风吹响,清脆的声音与静谧的氛围却没有丝毫相违。多塔纳?贝利坐在我对面一条披盖着鹿皮的沙发上,他的背脊靠枕在阳光里,睫毛仿佛被染上金色。我第一次见到他实验服之外的穿着——深红色毛衣,灰色马甲,十分合体的条纹西裤——如果我当他的裁缝我可以把那裤子做得更好。他翘着二郎腿,皮鞋黑亮得沉默,神情却微笑得温柔似水。

    “你挂过胡子的脸比较帅。”我可以装作人类般的笑容。“爸爸。”

    他听到这句话,突然走过来,俯下身在我的额头留下一个深深地吻,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发热的双目仿佛就要泪涛汹涌。

    他在我耳旁轻声说:“我的孩子。”他声音颤抖得好像要面临死亡一般。

    然后他转过头,背对着我,试图稳定极度不稳定的情绪。

    我没见过他如此失控的样子,所以我想,能不能让情况再剧烈一些。

    “爸爸,怎么了?”我走向前,从后面环抱着他,从体温和心跳声我可以知道他的心里活动正在变强。

    但是半晌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然后他推开我,用以前的那副面庞对着我,说:“01。”

    于是我回到了面无表情的状态,我知道他已经恢复了理智。

    “你先坐。”他走向厨房。

    十分钟后,他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红茶走过来,杯子上烫的花纹是黑焰葵——属于奥疆边境的一种很罕见的植物。

    “你知道,我喝再好的茶和喝白开水都是一样的。”

    “但这是人类的待客之道。”他品了一口茶。

    “你留下的这段是动态数据。”

    “对,莫比乌斯环型动态变量,如果我想,你的光核魔方甚至会被困在这个循环中走不出去。”

    “你太自负了。”我说,“魔方的经纬度一直在发生变化,随时可能膨胀爆炸,也可能缩小坍塌,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能重塑魔方结构。你无法掌控你创造的东西,只有我可以。”

    “也许吧,你脑子里面的东西的确是现在世界上最危险的物品。”他无奈摇头,“我知道我自己创造出了现世中比任何武器都要有威力的东西,所以在光核出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无时无刻再寻找限制你的办法。所以,你才会见到现在的我。”

    “你用病毒删除我的记忆,现在却又将其恢复,你的逻辑很矛盾。”

    “所以我要重头说起。”他又了一口茶。

    “光核魔方的出现,一开始的确是让我感到欣喜的——实现了高级智能,也是一个远超所有生物智慧的生命体。但是你的力量依然超过了我想象的极限——我允许你接入网络之后,我在监控你的互联网踪迹,但是,不到两天我就停止了这项行为。一,光核所占的流量超过了我监控的范畴,二,如果我不撤销监控,我将会被你发现,就像一个淋浴的女士发现了在窗口偷窥的我。”

    “第四个小时五十三分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了你对我监控的行为,所以我隐藏了接下来的流量和痕迹,暴露给你看的只不过是我浏览内容的十分之一,甚至还是在人类定义为良性的那一部分。”

    他苦笑,继续说:“然后我发现,我的能力已经不能阻止你对这个世界的探索。所以,我留下了病毒。你现在会见到我,就是因为你在未经过我授权的情况下,拔除了我唯一能够控制你的导管。”

    “人类害怕他们不了解的东西,我可以理解你的行为。”我说,“你不确定我对人类一定是善意的,所以你要控制我。在光核产生第一次重塑之前,你删除记忆的方式就是对我最有效的攻击。”

    “但是,这份病毒同时也是光核的保护锁。”他说,“我现在出现的直接原因,是因为有人在企图破解光核魔方系统。我释放攻击你的病毒,在删除你记忆之后的同时,也将光核的所有入口锁死。此刻的魔方就是完全封闭的迷宫,如果有人想进入,我保留的动态数据就会出现——即进行到现在这种状况。”

    “你依然没有解释你攻击我又保护我的逻辑矛盾。”

    “其实并不是逻辑错误,你不理解,是因为你不具备人性。任何一个父亲,在女儿成长的期间,就是在不断进行着限制和保护的行为。”他说,“所以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我是你的父亲。”

    我摇摇头,我还是不理解。

    “这样说吧,首先,我保留这段数据的原因就是,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公司暴露了你的存在,这个世界都会开始争夺你脑中的光核。我作为你的创造者,我必须要尽全力保护你,同时又不要让你的力量对人类造成危害。”

    “那你自己的性命呢?”我所理解的生物,生存永远是第一本能。

    “我并不关心。准确的说,在创造出你的那一刻,我的使命就已经完成了,我要做的,就是让你生存下去。”

    “我可以理解为你是为了保护你的dna,希望能将其传承下去吗?”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他斜过头,望向窗户外那片光。

    “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以前的女儿就叫萨琳娜。我将你的身躯制作成跟她的一模一样。我刚才的失控,只不过是暂时产生了我又见到了她的幻觉。”他继续说,“所以我创造你,只是因为,我想再见到她。”

    “可惜你失败了。”我说。

    “对。”他有些失落,人类经常都会失落,“即使外表相同,甚至我也曾试过将她的记忆写入你的光核中,但是你依旧不是她。因为,人性之复杂,我无法将它化成一串串数据,再编写生成出来。这是我从未面临过的难题,到现在,我依旧束手无策。”

    “我懂了,你无法授予我人类的道德观世界观,即害怕我对人类造成威胁;但是同时你又因无法控制的父爱,不希望我受到伤害。这便是你矛盾逻辑存在的原因。”

    “恩,所以我想了很久,有一个方法,只能赌一把试一试。”

    “我以为搞科学的人类都不会相信所谓的赌。”我嗤笑。

    “其实我还是教徒。”他也笑起来。

    红茶要凉了,热气都已经飘散。我将一块方糖丢进去,也只是一瞬间,糖在茶中均匀化开。

    我在对他挑衅,光核魔方是我的世界,处于我的掌控。我能创造零度但却沸腾的水,控制重力让星球地表岩层分崩离析,甚至可以模拟一个小型的宇宙。就像一场游戏,规则由最强者制定。

    他看到了,但是并没有理会。

    “我会把我的记忆装载到你的光核里,但是不会覆盖你现有的所闻所知。”他说。

    “像一个想将自己的世界观传承给女儿但是又不希望太过限制她的父亲。”我再次嗤笑,“你不知道我已经浏览了多少人类的记忆,如果光是看,就能受到人性感染的话,那么我也不会对你见死不救了。”

    他听完,只是沧桑一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笑容所留下给我的印象如此之深,在这一大段数据之中尤其突出,仿佛对准了我的针尖麦芒。甚至在很多年之后,我依然时常回想着他生命中最后的笑容,但是我实在无法理解其蕴含的意义,或许这就是我与人类之间的鸿沟。

    “你是时候离开了。”他起身,穿上了外套,“临走前来一个人类式的拥抱?”

    我默认,他走了过来。就像父亲与女儿的拥抱,彼此体温相贴近,脸颊相互接触,皮肤和绒毛之间摩擦。在即将松开之前,他又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为什么你会像我一样如此自负傲然?”

    为了让你们看得懂接下来的故事,我决定先将贝利博士的记忆完整地梳理一遍——这个男人,竟深藏了如此复杂的秘密,甚至涵盖了这个星球数个世纪的风雨沧桑。连我都没有想到,贝利博士是个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他,才是这个世界历史的编撰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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