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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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车上的微笑

    樱玉生日这天,赵黎洋送给她一件令她永生难忘的礼物,竟然是一台能双手弹的电子琴。那是他参加工作以来积攒下的第一笔积蓄,甚至他还找了一个同学教樱玉学习五线谱。每天晚上下班后他们就坐在同学家的小屋里,一起弹《罗密欧与朱丽叶》,从单手弹到双手弹,再到能手脚配合。那些音符从他们的指间流出连同学听了都说他完全赞同先恋爱后学琴。安樱玉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之中,赵黎洋说他要用他的一生来呵护樱玉,是的,也只有这样的幸福和呵护才配得上我们的樱玉。然而天妒红颜,一只命运的黑手正在悄然向他们逼近,到后来这些恋爱的誓言想起来竟是那样的令人心碎。

    赵黎洋的父亲在东大街上修表已经有好多年了,每次有顾客来,不管手里的活儿有多急他都会停下来先招呼来客。和人说话时他就摘下吸在眼睛上的放大镜,低头看表的时候再戴上。因为为人实诚、与人为善,附近一带的居民都爱来找他修表。除了两个儿子他还有两个女儿业已出嫁,普普通通的人家,不穷也不富。

    东大街上所有的院落结构几乎一致,都是窄而深的直筒,前面一个窄小的街门。老赵的钟表店就挤在这些窄小街门的中间,那是他在自家的后墙上开辟的一个门面。这个小院里一共就住着两户人家,且都是本家。然而邻里间常会出现这样一种怪现象:越是亲近的人之间越容易勾心斗角。这也完全符合心理学。心理学家说,一个平民不会与总统比特权,也不会与街头的流浪汉比吃穿,而最易与自己相近的人互相攀比,心生妒意。说来说去,利益是罪魁祸首。古往今来,家族纷争恒河沙数,又怎是一个利字了得。总之,当樱玉去赵黎洋家里做客,惊讶于这两家人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却互相当作空气时赵黎洋不置可否。他沉吟一下幽默地说,这属于历史遗留问题。樱玉心里明白她自己家里也有类似的问题,便不再追问。还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殃及到了樱玉,赵黎洋的弟弟赵黎河才给她讲述了那段尘封的往事。

    那是几十年以前,院子里的父辈都还是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儿。他们在院子里玩耍得正欢,忽然两个孩子因为一只鸟蛋起了争执,其中一个哭着跑回去告诉大人,说另一个孩子夺了他的鸟蛋。那家长一听火冒三丈,不问青红跑出来便扇了院子里那孩子两耳光。被打的小孩就是修钟表的老赵,而那告状的就是此时的邻居。老赵的父亲闻听大怒,去找他的表兄理论,由口角升级至械斗。刀子可没长眼睛,虽然没有脾气,由有脾气的人把持便有了脾气,一刀下去正中对方手腕,那位表兄的一只手从此残了。老赵父亲的脑袋也被走了气,留下一道七厘米长的口子。院子里五间老祖宗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屋子默默地见证了这一切,从此两家结下了世仇。

    如果不是黎河多嘴,黎洋是不会在婚前跟樱玉说这些的,他太在乎樱玉,怕樱玉知道了会多想,可他即便不说樱玉也已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况且,在那位高邻的眼里樱玉俨然已是钟表老赵家的一分子,他们就瞄准了这个最薄弱的环节。

    这天中午,赵黎洋下班后接樱玉过来吃饭,他母亲特意炖了一锅排骨。赵黎洋的母亲幼年曾生活在南方,后来就一直保持着那里的饮食习惯,时常的要炖个鸡或是烧个鱼。赵黎洋知道樱玉平时吃不到,因此每逢家里做下好吃的他都要把樱玉叫来。

    两人一起走进钟表铺,老赵正趴在一张老式写字桌上对着手表自言自语。黎洋看见问,是上午送来的吗?老赵说是,人家急着要,可我修了一上午昏头脑胀的也没有查出毛病。赵黎洋便接过父亲手里的表戴着放大镜仔细查看起来。樱玉见黎洋忙,与老赵打了声招呼便起身往院子里去了。她穿着一件淡蓝色棉布碎花长裙,腰带在腰际处打成一个蝴蝶结,一头刚刚落肩的头发自然地贴着修长的颈项。一个熟客进门,刚好望见樱玉的背影,不禁说道:黎洋,好小子,找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媳妇,跟明星似的!黎洋听了,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富张力地笑。然而,笑容还未在脸上散开,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吓人的狗吠声,接着是一声惨叫,赵黎洋扔下手里的活计便冲进院子里。他看到了异常凶险的一幕,只见邻居家的那条大狗正龇着牙一头扑向樱玉……等他把狗赶开,樱玉雪白的腿上已赫然呈现出两个血印。赵黎洋气坏了,抡起一把铁锹便朝狗打去。这时狗的主人却出来了,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就将狗拴进狗窝里去了。此时赵黎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背起樱玉就往外走,赵黎河见状也跟着哥哥,三人一起冲医院里去了。

    医生要先对伤口进行消毒。伤口一深一浅,深的能插进去半截火柴。医生在一根火柴上包好棉球探进伤口里轻轻地转动着,樱玉脸上的汗却涔涔地往外冒,即便是最轻的动作摩擦到伤口也像刮割皮肉一般。看着樱玉的痛赵黎洋心里的恨也一点一点潜滋暗长。

    包扎完伤口兄弟俩送樱玉回了家,直待她躺下睡着他们才回自己家里去了。

    见到赵黎洋对门的邻居依然一句话没有,更不要说道歉,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赵黎河越想越生气,忍不住就要过去理论,却被他父亲阻止了。

    难道就这样算了?咱们忍气吞声他们倒以为好欺负!

    明知道他是故意的,何苦再结新怨?钟表老赵说,不要再让过去的事情重演。

    父亲的话掷地有声,兄弟俩沉默了。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它只是像白骨精一样又换了另一副面孔。

    到了八月,天气到了最酷热难耐的时候,雨水也分外得密集。有一天,一场暴雨竟然持续了一天一夜,老赵家这边的地势本来就低,眼看着积水就要没上第二个台阶,父子们着了急,一早起来便用脸盆一盆一盆地往外舀。直到清理地差不多了,他们才发现水口不知什么时候被堵死了,再一仔细查看水口竟被改到了对面。面对询问,邻居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否认,相反,他马上就承认了。这位高邻在某工厂当车间主任,平时就官派十足,此时只听他用车间主任的腔调说道:这院子原先没有规划好,我翻过一些风水书籍,修在你们那边犯冲,因此必须改过来。

    谁家不是往地势低的地方修?再说上次你们家的狗咬伤人连句道歉的话也没有,这回又把我们家的水口堵了,你安的什么心?要是这样的雨连着下个三天岂不是要把我家淹啦?赵黎河简直要暴跳如雷。

    这院子你爱住住,不爱住不住,反正水口不能改!车间主任丢下这句话后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了。

    赵黎洋听着,那张英俊的脸因愤怒而变形了。赵黎河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就要通水口,车间主任哪里肯让,马上又从屋里冲出来,他的老婆也赶来增援,钟表老赵急忙将两个儿子拉回去了。

    爸,咱们要忍到什么时候?这种小人把忍当作怕,咱们真是太窝囊了,这院子又不是他们一家的,凭什么由了他们?赵黎河说,哥,你说话呀?

    赵黎洋却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只听他喃喃地说:总有一天要来一场玄武门之变。

    赵黎河却不知哥哥所云,依旧骂道:樱玉的腿还不是他们家故意放出狗来咬伤的?看看他们那德性样儿,高干子弟,有钱有权,有钱有权关咱们鸟事?你给我啦?

    自从樱玉交了男朋友张冬青的脸色回暖了不少,甚至樱玉受伤后她还问候了两次。等张冬青一出去,樱玉对着身边的桔玉做了个鬼脸儿。

    桔玉会意,压低声音说:这就叫天上的螺猴星,地上的小人人,都不好打交道啊!说完,姐妹俩咯咯咯地笑起来。

    忽然,桔玉将手指压上嘴唇,嘘——姐妹俩又无声地笑起来。

    姐,你什么时候变得神神张张的!樱玉说。

    跟奶奶学的。桔玉毫不隐讳,奶奶她一辈子都不爱高声讲话,连走路都悄无声息的。她常常说越小的东西声音才越大,你看那蛐蛐、知了,生怕别人听不到,大人物说话一般都是低沉的。况且,隔墙有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哎!这是奶奶一生的经验总结。

    你婆婆不叫你公公去南方了?

    叫,怎么不叫?隔几天来一封信,软硬兼施,这个女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遇上我公公这样的孝子,甭管她使出什么招数他都不去。可奶奶不想让儿子落单呀!她也劝儿子,但我公公就是不走。

    奶奶呀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给我们做饭,做好才踮着小脚走到窗下轻轻敲敲,捏着嗓子叫,起床啦,然后就站在窗下静等。听到我们有动静了她才转身离开,要是没动静她就再轻轻敲敲,直到我们起来。桔玉一边说一边就学着奶奶的样子,学得惟妙惟肖,然而越是惟妙惟肖越让人觉得滑稽,逗得樱玉捂着嘴巴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桔玉收起笑容言归正传道,我觉得黎洋这个人又细心又会疼人,是个可以托付终生的,不过他家那邻居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以后得多提防着些。还没有怎么样就先给你个下马威,我听着都脊背发凉,以后要是嫁过去住在一个院子里可怎么得了?

    两人沉默片刻。桔玉看了看桌上的钟,说道:咦!已经七点钟了,黎洋怎么还没过来?

    我也正纳闷儿呢,以往早来了。

    那可能是加班或是有什么别的事绊住了?

    可是姐,昨天我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儿——樱玉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啦?

    昨天他来了话也不多说,心不在焉地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以前他可从不这样。

    那肯定是有事,今天来了问问他,不用多想,你看他多关心你,总是买这买那的,咱倒不要那种大手大脚的,不过要看男人爱不爱你还是要看他舍不舍得为你花钱。

    这时宜荷做好了晚饭叫桔玉去吃,桔玉说不了,约好了要同郁思萌去看一场晚会呢。

    直到晚上八点一刻还不见赵黎洋的人影儿。这是他们自谈恋爱以来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樱玉心里越来越不安。以往,每晚下班之后才是她一天真正意义上的开始,好像白天只是夜晚的序曲。一下班她就梳洗一番,等待着赵黎洋的到来。她甚至希望每天一睁眼就是黄昏,不过人生也因期待才更美好,可是今天……

    安惠奇走进来问她一道算术题,她盯着练习册看了半天,说道,不知道。

    夜来了,院子里起了凉风,人们早早地都回到屋子里看电视去了。樱玉来来回回往院子里看了已不止十次,她在裙子外面加了一件衬衫,夏天是女孩子们最能随心所欲展现美的季节,然而这个穿裙子的季节马上就要过去了。

    张冬青房间里新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她虽然不看,安承儒却是个电视迷。他们将房门关上,以免电视机传出的声音影响惠奇写作业。然而惠奇还是能从门上方的玻璃上瞥见电视的画面,他就这样一边写作业一边看电视。

    忽然,门外来人了,却不是一个,而是两个,来人身着警服。警察?樱玉心里一惊,家里可从未来过这样的客人。

    警方出示证件后单刀直入:

    昨天晚上九点钟,犯罪嫌疑人赵黎洋的弟弟赵黎河因琐事与被害人发生争执,被害人去厨房抄起一把菜刀,这时犯罪嫌疑人也加入其中,双方展开了一场肉搏,混战中嫌疑人从被害人手中夺过菜刀砍向被害人,致使被害人当场死亡。犯罪嫌疑人现已逃逸,下落不明。鉴于樱玉与嫌疑人的特殊关系想向她了解一些情况,希望她能提供一些线索协助缉拿凶手。

    樱玉听到这里只听懂了一句话,赵黎洋杀了人,然后跑了。表面上她如石雕泥塑一般,内心深处此时却经历着怎样的一番惊涛骇浪啊!试想,一个小家碧玉的少女,除了两年前公安局大门前打死了一只大老虎,她站在厚厚的人群后面看过一回,从小到大从未靠近过公安局半步,这些戴大檐帽的人令人生畏,他们似乎是地球以外的人。然而现在他们居然从天而降,还告诉她这样一个可怕的凶信,并且还要对她讯问、做笔录,她怎么能不惊慌失措?而且他们嘴里所说的凶手是谁?是她的恋人,是那个疼她爱她呵护她怜惜她的赵黎洋!等等,他们说什么?赵黎洋跑了。她那颗悲伤的心里重又升腾起了希望。跑得好,她希望赵黎洋跑掉,越远越好,永远不要被这些人找到。可是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呢?是深山老林还是遥远的边疆?不管哪里都好,只要能逃出去,快快地跑!可是她就这样永远见不到他了吗?哎!希望只维持了一秒就像一阵风一样一吹而散了。赵黎洋像个谜一样地拉长了,一直拉向远方,他怎么会去杀人呢?她又理了理思路,谁死了?那个坏心眼的车间主任?这个该死的人的命也要赵黎洋来抵吗?

    警察在樱玉这里一无所获,樱玉只剩下了呼吸和眼泪。宜荷代她告诉警察她什么也不知道。警察看樱玉受了不小的刺激收拾起空空的笔录本走了。

    是的,樱玉的确什么也不知道。赵黎洋是不会让她受到任何牵连的。在他人生的拐点——即将开始逃亡的前夕原本多么渴望再见她一面,但是他控制住汹涌的思念,只在她家大门外驻足片刻便消失在凄厉的夜色中。

    大白天,钟表铺也门窗紧闭,门口堆满了花圈。原先摆着大肚子钟表的橱窗前悬着巨幅的白布,上面几个血红的大字异常刺目:杀人偿命。两个与死者长相酷似、身形彪悍的男人披麻戴孝,看守着这些条幅和花圈。樱玉就在这两个大汉透着杀机的注目下快步走进院子里。

    赵黎洋的母亲没想到这个时候樱玉还会来。两日来不眠不休,老夫妻俩目光呆滞了许多。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柔软的港湾,看到樱玉赵黎洋的母亲大哭起来。

    樱玉当然要来,她怎么会不来呢?她要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赵黎河抱着头断断续续讲起了出事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下午,我妈到后院上茅房,忽然她在茅房的脚地上发现了一张叠成三角的钱。她想谁呀把钱乱扔就捡起来。谁知打开一看上面有字:阎王爷诏令,捡到者必死。她吓一跳,赶紧把钱扔掉。从茅房里出来后她仍心有余悸,想着这是什么人这么缺德。正要进房门,忽然,在门脚旮旯里她又看见了那不祥之物,这下她觉得不对劲儿了。如果是在茅房里她还怕真是鬼神作怪,可现在居然跑到自家门口来了,她越想越生气,顺势一脚将那东西踢下台阶。

    我妈后来说她曾听说火车站有个车夫,一天晚上拉了一个客人,收的明明是一张真钱,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却变成了冥币,听的人汗毛倒竖。所以她开始真是挺害怕,后来便越想越觉得是对门所为,这不是成心咒人吗?她就想着一定得骂掉这晦气,她骂道:谁这么缺德,写了这样的东西害人!钱多了发烧烧掉好了,上台阶爬坡一步一步来啦!

    对门那女人听见便隔着窗户叫:你这是骂谁?

    你是没听过,她那声音简直像划玻璃。幸亏她家的窗户是敞着的,否则准能被震碎。我妈说我就是骂这些写咒语害人的!那女人却不依不饶,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骂谁!你当我听不出来?我妈说你要这么说那这东西就是你写的啦?那女的不打自招却并不承认。这时她丈夫就出来了,瘦猴的样儿摆着老虎的款儿,他指着我妈骂,你说是谁写的?

    当时我不在,我爸我哥也不在,我要是在绝不让他这样欺负我妈,他就是看着家里只有我妈一个人!竟敢打我妈!赵黎河说着痛苦地搓着手。直到晚上回来我才找他算的帐,然后就出事了!我哥是为了保护我,谁知道那个蠢货拿出了菜刀,早知道我就找我那帮哥们收拾他!他往我身上砍,我手上什么东西也没有拿,我哥给我挡了一刀,你知道我哥以前在学校里练过两下。从小他身体比我好,老是保护我。他样样都比我强,学习好,身体好,工作好,眼看着就要结婚了……怎么不是我杀了那狗日的?他那个老婆也对着我又撕又咬不放手,简直就是个疯子!我哥为了救我也是情急!都怪我惹下大祸!我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们——赵黎河说着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

    樱玉静静地听着,始终没有说话。她的脸色不好,头发随意地绾在脑后,不经意间却也流露出一种憔悴凌乱之美。赵黎河用手背擦擦眼,看看她,怔了一怔,然后接着说,我哥不跑的,是我跟他说他要被抓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才趁着天黑走了。

    案件在整个县城吵得沸沸扬扬。

    许多日常的细节春花比樱玉还了解。比如车间主任的老婆常常将剩菜剩饭倒进老赵家的下水道,还有一次将屎涂抹在老赵家的门板上。甚至在他家的后墙上凿了一个洞,至于是凿洞做什么有许多种版本。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许多的街坊熟人都一边倒地同情凶手,对车间主任的倒毙拍手称快。他们称车间主任为第一恶人,说他平时蛮横霸道,这回可是报应。总之,连续一周街头巷议的全是这个话题。

    听说死了的那家催得紧!天天往公安局跑,人家早就塞上钱啦!有的是钱,放出话去非叫偿命不行!

    那也未必,西城xxx的儿子杀了两个人还保下命来,只判了二十年,听说其中一个还是军官。

    那是谁的儿子?人家有钱有人,给了一百万,家属也就不闹了。可老赵呢,一没权二没人,现在连钟表铺也不能开了,天天被花圈堵着,那家的声称凶手一天不归案就一天不出殡!

    终于有一天他们的话题尘埃落定。

    听说了没有?老赵的儿子被逮住啦!

    什么?逮住了?在哪里逮住的?

    听说是太原。身上带的钱不多,没几天就花完了,实在饿得不行就给人家搬运东西挣点钱,没想到就被便衣警察盯上了。

    哎!可惜了,这孩子不知道跑得远点儿,这么快就——

    嗨,人家早就把公安局的买通啦!经费都是他家出的,兄弟几个都是赖人,黑白两道都有路子!

    县城的南面,公安局、法院和大剧院三座建筑呈等边三角形分布。审判大会就在大剧院前的广场上进行。布告是提前贴出去的,因此,这一天全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赶来看热闹。与看客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被告席上只站着孤伶伶一个人犯。

    一个妇女冲着她的孩子大声说:

    快看,你还记的吧?他来过咱们家里,和你哥哥一个厂的,可怜的孩子,你哥哥不忍看,他可能躲到后面去了!

    那孩子问:妈妈,为什么要把他的裤腿儿扎住?

    哎!犯人死刑前都会紧张,一紧张就会尿裤子,所以要给他们扎上。不过,你看他的表情很淡定。

    可能是昨晚刚刚下了一场秋雨的缘故,人们今天都穿上了外套,那人犯的衣衫却很单薄,只见他眼睛盯着脚边一只灰头土脸的苍蝇,那苍蝇在地上爬了几下,挣扎着打了一个滚儿便不动了。

    一个小时后,审判大会结束,开始游街示众。线路从广场到南大街,再出南门去往行刑地。人犯被押上一辆卡车,人们自觉地分散在道路两边。整条南大街上人山人海、万人空巷。

    九十年代之前,刑场地点是固定的,就在西门外的一片荒地里。后来那里开发成了商业区,那个地点也有了门牌:105号。虽然一度改头换貌但人们依然忌讳它,连105这个尾数的电话也没人愿意用,后来只得由公安局自己消化了。到九十年代之后为安全起见刑场地点不再固定,且要保密,但也不排除内部人员走漏消息,你跟他说千万别告诉别人,他跟别人也说同样的话,往往消息就这样不胫而走。那些爱看热闹的得知消息后早早等候在刑场,结果只能是临时调换地点。

    两辆摩托车开道,囚车缓缓前行,从大剧院所在的西南门头街出来,驶上南大街。满大街的目光全聚焦在人犯一个人的身上,他们捕捉研判着人犯的每一个表情,他们看见他目光游移,心神不宁,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看见了一个又一个他所熟悉的和熟悉他的人,然而他还在寻找。嘴角微微上扬,含笑一一道别,他甚至朝着他们点点头。忽然,人们发现人犯的脸上挂上了两颗大大的泪珠。于此同时,一个神情憔悴的姑娘出现在了囚车的前方。她就那样脚不点地地跟着囚车急走,仿佛是个前来拯救人犯灵魂的天使。四目相对,含情脉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他们脸上的表情让人不忍直视。可是,囚车的速度是那样得快,人们看到少女仿佛踩着片片的云彩,而她自己也变成了一片虚脱的云——

    囚车将要驶出南门时,忽然提了速。人们看到人犯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囚车已与少女拉开了一段距离,只见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冲着少女喊:

    樱玉——我对不起你——来生再见啦——

    黎河,替哥好好照顾樱玉!

    樱玉追着囚车疯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