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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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 倪

    有人从城墙上掉下来摔死了。消息的传播者说摔下来的是一个穿着大红棉袄的女人,她便据此猜测死者是个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我早上一起床就发现城墙脚下躺着一具女尸。这天,这个女人来四合院串门,就将这个惊人的消息带了过来。她本人就住在城墙脚下,因此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不由人不信。

    以往谁家孩子夭折了在城墙脚下挖个坑埋了,这都是很正常的事,然而这回的事听起来远没有那么简单。

    院子里此时正是一派秋收的景象。老朱家新打了玉茭,放在一个大笸箩里,猪老婆以及两个女儿,外带一堆孩子正围坐在笸箩旁哔哔啵啵地剥着。猪老婆一手持玉米,一手持棒子顶着笸箩往下搓,孩子们则一行一行地往下剥,剥得只剩一两行她们便停住了手,说那玉米是梳子。另有几个孩子盯上了被弃之一旁的玉茭皮和玉米穗,便突发奇想,开始动手做一个洋娃娃。他们是见过地主家外甥那个一人多高的洋娃娃的,原来那金黄的头发竟是这玉米穗做的,麻花辫也尽可以用玉茭皮编出来……

    兰儿见了初具雏形的洋娃娃又说的停不住口:洋娃娃——洋娃娃——

    直到碱面儿喊她去抽纱她才暂时搁下那个金发的玉米娃娃,专心一意地抽起了棉纱。

    说起这抽棉纱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要深谙棉布的纹路,否则越抽越乱,打成死结就不好办了。碱面儿只用指尖一挑便抽开了,抽得哗啦哗啦如同瀑布似的。兰儿却不用指甲,她喜欢用酒瓶盖。他们将棉布抽成纱再由棉织厂回收回去,一斤能挣一角钱。

    春花家既不剥玉米,也不抽棉纱,他们将打回的粮食晒到院子里,晒得满院子都是。晒好老宋便和几个儿子在上面踩来踩去,豆荚在他们脚下叭叭叭叭地爆裂着。直到天将黑时他们一家才忙着往麻袋里收,这时院子里便扬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微尘。

    讲述者就是在这个时候进门的,她一进来便坐在碱面儿的棉纱盆前,一边抽纱一边就说出了开头的那件事的。听了她的话碱面儿首先停住了手里的活儿,接着是猪老婆、春花、宜荷等,他们由惊奇到不住地询问,最后又展开了激烈地讨论。剥玉茭以及抽棉纱的兴味全被盖了下去。这一话题持续了整整一个傍晚,若把大家的种种悬疑罗列出来准比一部电视剧还要纵横捭阖、跌宕起伏。直扼腕叹息到夜幕落下大家才收拾起家伙回屋去了。然而回到了屋子里的宜荷仍对此事心有余悸,看见了栗星果和安惠奇忽又想起了利害关系,不禁对着他们耳提面命起来:听见了吧,以后千万别再到城墙上去玩儿了,那上面死了人,小心她会变成鬼,把你们捉了去!

    可是鬼吓不倒小孩,两千七百多年历史的城墙自有它永恒的魅力,他们照去不误。

    古老的城墙之所以没有随着城市的扩建而被推倒、完好地保存至今据说也多多少少有一点不齿的过往。有人说,当年日军打进平遥城,守城将领未加抵御缴械投降,因此才未遭横祸。不想如今时运逆转,古老的城墙作为一代文化符号却给平遥带来了福祉,从此让这座古城蜚声中外。不过虽然如此,城墙当年还是遭到过创伤。直至八十年代南门那一代的城墙上依然可以看到日军当年留下的碉堡,那一段墙体也因此坍塌严重,有一截儿几乎要断掉,那似连非连的部位仿佛是从蛋壳底部渗出的蛋清,胆小些的想要越过去也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杂草最喜攀附,慢慢地延伸,逐渐占领了城墙的各个断坡,接着杂草下面又滋生出大大小小的暗穴,它们里应外合,一层又一层给城墙包裹着浓重的神秘色彩。有一次栗星果就说他曾亲见一个碗口大的洞里飘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十指腥红,张着血盆大口……听得弟弟妹妹们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朝洞穴看一眼。即便是这样,他们还是喜欢到城墙上,越神秘越探索。他们在城墙上追蝴蝶,追累了就坐在城墙上讲远古时期猿变成人的故事,或者学着老师的样子,栗星果将刚刚学过的几个单词写在城墙的垛口处。有一天,他们看见城墙拐角处有几个中学生在鱼贯地往下跳,近前一看,那下面不知谁家堆放了几垛麦子,这些男孩正是跳在那些麦垛上,再顺着水口爬上来,好像一个个周而复始的活塞。栗星果看着一阵冲动,也加入到了活塞的行列。

    那个日本鬼子留下的大碉堡他们也去过,俨然已成为人们解决便溺的地方,到处是屎尿,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这大约是当年修筑此堡的日本鬼子万万没有想到的吧。

    然而孩子们虽然无所畏惧,那件事还是影响深远,据讲述者后来考证那果真是一起凶杀案,新媳妇是被奸后推下去的。至少有一段时间大人们不允许孩子再上城墙。没有办法他们只能暂且忍耐一下,蜗居在各家的院子里了。

    孩子天性喜欢自由,他们是最不能被束缚的。就在这段被禁止上城墙的日子里安惠奇却另辟蹊径,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去处,那就是中医家的后花园。安承儒要是早知道儿子去招惹疯子家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定会将他打得屁股开花,可惜他是东窗事发之后才知道的。

    那天他在四合院的后面发现了一道铁门,铁门早已锈蚀,用一把同样锈蚀的大铁锁锁着。安惠奇那时并不知道这园子连着他们家的四合院,他觉得这个地方不错,就想进去看看。还好用来锁门的铁链为他空出了余地,他将身子尽量地往下猫,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了。园子极大,却呈现出一片荒芜。枯井旁几棵瘦弱的梨树上结着几个同样不太健康的果子,而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满园的野草却兀自地疯长,好像一座疯草院。安惠奇在园子里转呀转,不知怎么的就转到了一条通道里。他正在好奇,忽觉眼前的景物分外眼熟,仔细一看,这不正是他家的院子里吗?他也不敢再往前走,怕碰上疯子,急忙原路返回。

    可是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虽然这是一件很冒险的事他却乐此不疲。他在园子里逮蛐蛐、钻地洞,而有些地方是连老中医的小外甥都不曾去过的。这期间他与老中医的小外甥成了好朋友,有好几次就是他带着他进来的。这个小外甥是老中医最小的女儿生的,长得白白胖胖,特别爱吃山楂片。每回老中医从外面回来他便跑过去,看着老中医像变戏法一样从黑皮包里掏出一管山楂片。那时安惠奇就想若是自己的爷爷也能变出一管山楂片来该多好啊!

    这天两个小孩又相约来到后园。在一块青石板上小外甥指着一个盒子让安惠奇看他养的蚕,他说这个也是他的外公送的。安惠奇看去,蚕咬着桑叶,沙沙沙,沙沙沙,让他的两只大眼睛里蓄满了渴望。这一天从园子里出来安惠奇的心里就装满了蚕,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蚕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原来学校的厕所里多的是。

    话还得从栗星果破了车胎说起。这天中午,安怡民因给外甥栗星果补自行车胎,去幼儿园时有点晚了,一进门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平时安惠奇总会在幼儿园门口等着他,可今天校园里却空无一人。待他将教室一间一间找遍还是不见惠奇的踪影,这个小家伙是跑到哪里去了?他心里想着不觉对外甥栗星果来了气,若不是他破了车胎他能来晚吗?这时他忽然想起来还有厕所没有找,便急急忙忙往操场跑去,一进厕所果然安惠奇在里面,他顿时长舒一口气,对外甥栗星果的气也全消了。正待要叫,却见惠奇正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玩着什么,安怡民觉得奇怪,问道:奇奇,你手里拿着什么?

    安惠奇听到爷爷的话急忙将小手背到后面。

    安怡民更奇怪了:爷爷不要你的,就看看。

    这时安惠奇才将小手伸出来,一边还神秘地说,爷爷,这是蚕,你看这里有好多蚕!

    安怡民见了孙子手里的东西差点哭笑不得,只见两条拖着长尾巴的毛蛆正在很努力地蠕动着,每次蠕动都鼓起透明的一节。哎呀!这哪是蚕啊?是毛蛆。快扔掉,哈哈!你小子!想要回去爷爷找人给你要两只,可不能再动这个!

    后来,安怡民果然实践了自己的诺言给孙子弄到了几只真正的蚕。自从有了蚕安惠奇便很少再到后园去了,他要精心喂养他的蚕。

    如果是这样也就不会再有后来的事,可偏偏这天张冬青叫儿子到上院捡些鸟屎来洗手。

    要说这鸟屎只在上院东房的房檐下居多。顺便提一句,教师一家早就从东房搬走了,东房后来又住进了一个老婆婆。那老婆婆自搬来后似乎从未走出过屋子。惠奇有次扒在门缝往里看,见那婆婆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后面墙上是一大幅镶了玻璃相框的寿星图,他往里看时正对上老婆婆阴郁的眼神,便赶紧跑开了。不久那老婆婆便死掉了,从此东房便一直锁着。

    安惠奇现在来到上院,一边替母亲捡鸟屎,一边就注意到了那座石楼梯。那石楼梯夹在正房与东房之间,直通正房的房顶,平时不显山不显水,现在却看得十分分明,他想他还从来没有上去过呢。

    主意打定,当天下午他就带着一帮小朋友爬上了那逼仄而长满青苔的楼梯。一上到房顶视野立即变得开阔起来,正房顶上只有一座风水牌楼,传说中的绣楼却不见踪影。不过他们可不在乎什么绣楼不绣楼,有人提议玩“接电线”。这一次他们的队伍比较庞大,大孩子小孩子一下子上来了五六个。他们在上面追逐、打闹,从一座房顶跳到另一座房顶,有的爬上风水牌楼、有的试图爬上那根方形的大烟囱,安惠奇简直要把自己想象成飞檐走壁的王一民……正在忘乎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石楼梯顶端那渐渐冒出的脑袋。

    滚下去!都给我滚下去!孩子们回头看,疯子的绸衫绸裤在房顶的穿堂风中抖动,是谁让你们上来的!疯子用那只戴着翠玉镯子的手指着这群顽童,脸部的肌肉因愤怒而扭曲。

    孩子们一个一个噤若寒蝉,见惠奇往下跑,迅速作鸟兽散。

    但是疯子岂肯善罢甘休?疯子的儿子——年轻的中医来找安承儒了。因为据他的小外甥说,惠奇不仅上房顶,还多次偷偷去他们家的后花园。

    经过一番细致地排查,年轻的中医发现他家石楼梯底部的扶手柱出现了松动,他要求安承儒将其彻底修复。安承儒虽明知这与此次事件无关,但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谁叫自己的儿子闯了祸。后来他与父亲安怡民花了两天的工夫才将扶手柱修好。

    却说当天晚上安承儒早憋了一肚子的气,准备到晚上好好地收拾惠奇,谁想张冬青却竭力反对,骂安承儒是惹不起瓜儿搂弯子,小孩子家调皮捣蛋一些有什么?有本事你去骂疯子!

    安承儒一听也急了,他招来这么大的麻烦你还要护短,哪天你这个金字招牌把你吃了你就不护了!

    什么护短?什么金字招牌?我就指着儿子怎么啦?你以后不靠我儿子吗?

    安承儒没有到战火又烧到了他们夫妻之间,急忙挂出免战牌,息事宁人。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过了几天,邻居们惊奇地发现老中医家门前的四根柱子全都漆成了大红色,自他们搬进来后这还是头一回。这栋百年老宅历经岁月洗礼早已落尽繁华,古朴而端庄,持重而沧桑,这一改装忽变得十分亮眼,好像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有一天忽将头发染成了黑色,让人看着很不适应。当年轻中医领着一个袅袅娜娜的姑娘日益频繁地出出进进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要办喜事了。

    漆红柱子只是拉开婚礼帷幕的第一步。人们猜想老中医要为儿子筹办一个体面的能配得上他们家家世的婚礼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三间正房里里外外全都收拾停当,婚期也越来越近了。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所有的人任凭长十八个脑袋都没有预料到。

    还没有等到那个日子,老中医忽然溘然长逝,门前那四根耀眼的柱子转瞬间由红色被漆成了白色。

    巷子里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就算是白天变成黑夜也总要有个过程的吧?老中医没病没痛的怎么就死了?老中医一个很好的人,老天怎么尽收好人,为什么收走的不是疯子?恐怕是那四根柱子惹的祸,好端端的漆什么柱子,我就看着那颜色怪怪事。这时又有人意味深长地说,恐怕与动楼梯底部的柱子也有关,定是动了土,冲撞了哪方神灵。

    在人们的一片唏嘘声中婚礼变成了葬礼。葬礼举行的热热闹闹,完全按照老中医生前预设婚礼的规格来办理。

    幸好年轻的中医克绍箕裘,继承了父亲衣钵,来家里看病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可是因为要为父亲守孝三年,三年中不能办喜事,他和未婚妻一商量干脆不办婚礼,就这样住到了一起。

    灵堂刚刚撤下,老中医的两个女儿还一直陪着母亲。这天大女儿坐在台阶上靠着躺椅晒太阳。不经意间她忽然瞥见对面老朱家的门楣上挂着一面镜子,再一仔细瞧,那镜子不偏不倚不正对着他们家房顶上的风水楼吗?她还没有从父亲猝死的悲痛中缓过神儿来,看到这个东西忽然就联想到了父亲的死,不觉怒从心中起,怪不得父亲好好地就没了,原来是他们家做了手脚。她立即回到屋子里将这一发现告诉了弟弟。

    这天下午,年轻的中医来到了老朱家。他彬彬有礼地说明了来意,要求老朱家将门楣上的镜子摘下来。

    老朱还未说话,猪老婆嘴快,说道:

    你这说的是什么?你爸爸死关我们家镜子什么事?

    我们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年轻的中医彬彬有礼却态度执拗。

    你要是这么说,我还没有跟你们理论呢,你们家的风水楼一直居高临下压迫着我们,我们挂了这面镜子是受了风水先生的指点,不能轻易摘掉!

    怎么说?被我姐姐说中了,果真是你们动了手脚!挂镜子就是为了克我们家的风水!

    风水先生说了只消灾免灾、逢凶化吉,我们可不会害人!

    双方僵持在那里。

    这时,中医的姐姐在上面等得不耐烦也进来了:

    那我爸爸忽然间就走了你敢说毫无关系?现在你们不把镜子摘下来,将来指不定还会出什么事儿!

    那你们家也把风水楼拆了!只许你们家有风水楼不许我们家挂镜子,你倒管得宽,我们家爱挂什么就挂什么!这时猪老婆的几个儿子也都过来了。他们个个人高马大,其中两个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混混,一个打架跟喝水似的,一个一分钱没掏娶回了媳妇。

    姐弟俩明知寡不敌众只得打道回府。不过很快他们就想出了对策。经过风水先生反复查看,最后在他们家的风水楼上加挂了一面照妖镜。这还没完,很快,他们又大打出手。

    一天早上,宜荷起床后来到院子当中的小花圃前刷牙,那花圃在院子当中的台阶上,左右各一。说是花圃,其实现在早已成了两坨硬邦邦的土地,连草也不愿意长出来。宜荷过来时春花刷牙已接近了尾声。

    不知为什么院子里的人们都习惯来这里来刷牙(中医家除外),偶尔他们也去街门外刷,把泡沫吐进巷子中央的臭泥沟里,但街门外毕竟太显眼了,被来来往往的人看见了也不雅。

    春花一边搅动杯子里的漱口水一边回应宜荷说,老宋今天不出摊儿了,早就计划要修个柴房,反正今天天气不好,出去也白出去,不如利用这个空当把柴房修起来。

    此时宜荷也刷好了,她刷牙极快,因为过于用力刷毛呈开花状。她用手背擦擦嘴临转身时说,人手不够让你老三也过来吧!春花说老三身体不好,可不敢让他干重活儿,一会儿大蛋和二蛋都会过来的。

    果然,过了一会儿春花的两个大儿子都回来了。这两个儿子早就成家另过,平时很少回来。只留未成家的小儿子和女儿每天跟着父亲在街上卖菜。他们置办了两辆平车,两人一辆,分作两摊。三儿子和父亲搭伙,四儿子和女儿搭伙,蔬菜与水果兼营。虽然卖的东西一样,但每天三儿子和父亲的买卖总是不及四儿子和女儿,这要归功于女儿“黄毛丫头”。这个女儿虽然是家里最小的却颇能吃苦,本来头发就黄,如今风吹日晒使她的头发更黄了,额上常常因为感冒用瓶嘴拔出一个“小太阳”。他们的生意好多半是由于她能说会道,她父亲说她天生是个会做买卖的。闲了她就坐在平车的辕上,从胸前的大口袋里掏出零零碎碎的钞票点一点。她哥哥不会说,只负责搬菜拉车打下手。

    吃过早饭老宋一家就开始动工了。碱面儿坐在自家门口,一边吧唧吧唧嚼饭一边看着他们忙碌。老朱听见打趣道:

    嗨!碱面儿,吧唧吧唧一通宿了还没完呀?

    院里的人听见就笑。碱面儿张开薄薄的嘴唇也大笑起来,下巴上那颗大大的痣简直要跟着翻筋斗,

    我再通宿也没你厉害!

    猪老婆听出意思一边刷碗一边笑得脸上的肉堆到一起,连春花瘦削的脸上也笑得满脸褶皱。

    他们就这样一边干活儿一边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安怡民给他的鸡拌好食也加入到了他们的队伍,帮着做些轻省的活计。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到中午的时候墙已经砌起了半人高。老宋说,照这样的进度天黑前能完个差不多。旁边女儿“黄毛丫头”已经将锅里放了水准备做午饭了。这时,中医及其两个姐姐前脚后脚回来了。

    中医的两个姐姐还一直住在娘家。大姐家在平遥自不必说,那位二小姐以往一年都不回来一次,如今却天天住着不免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一天据春花几个姐们儿考证,这位二小姐居然是某位显贵的情妇,前段时间竟是被显贵的老婆给打了。纪连海说,史书是由胜利者撰写的,讲述也多半带有讲述者的个人感情色彩,春花听到的便是这样的:

    冤家路窄,大小老婆竟然在澡堂里遇上了。连省城那样的城市都传得沸沸扬扬,省城可不像咱平遥,东门放个屁西门就能闻见,那多大呀!她光着身子一丝不挂被拖到澡堂外面丢人现眼。那张漂亮的脸蛋儿被打得包了纱布,好多天不能出门,你没看见现在在娘家避着呢?她家不是有祖传的好药嘛!像她这样的女人应该多备点在身边才好,要不是那个男人去得及时恐怕敷上灵芝也不管用!

    女人们最痛恨这种事,一说起来便咬牙切齿,仿佛他们就是那个受害者——显贵的老婆。

    自此后春花便细心留意那位二小姐,果然她看人的眼神儿总是不自然。

    中医家的人见了人很少打招呼,今天也是如此,他们从外面回来径直便往上走,一抬头忽看见了老朱家的工事。

    大家都各行其是,谁都没有察觉到即将来临的风暴。

    过了一会儿,家国情怀的大小姐复从屋子里出来了。她在县文化局工作,说起话来完全是一副女干部的作派: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谁允许你们在院子里乱修乱盖的?

    老宋一听并没有停止手里的活儿:谁乱修乱盖啦?我在自己家门口,又没有修到你们家!

    什么你们家?这整个院子都是我们家的!

    你一个嫁出去的姑娘说话怎么没有把门儿的,就算不是我们家这也是公家的,怎么就成了你们家的?春花说道。

    大小姐一听,冷笑道,这几条街几条巷子里的人谁不知道这院子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我们迟早是要收回的,岂能让你们破坏了这院子里的风水!这个地方就是不能修!

    黄毛丫头听了也冷笑道:什么时候收回去才算你们家的,现在说这话未免太早,我们现在住着就是我们家!

    大小姐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小丫头,一时气愤不过,猛然撕下了一贯的知识分子形象骂道:一群穷卖菜的把个房子住得烟熏火燎,现在又跑到院子里瞎折腾,那你们今天再修一下试试?倒反了你们啦!

    这时年轻的中医也出来了,他一反平常的彬彬有礼,眼睛里的火与他姐姐的烧得同样旺。疯子则站在他们后面高高的台阶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戴翠玉镯子的那只手压在上面。

    我们就要修看你能怎么着!

    妈了个x!谁修我放倒谁!

    说着,大小姐也不等老宋家的人再有所动作,一蹦蹦到新砌的墙边,不顾一身笔挺的毛料装动手拆起来。老宋见状上前阻止,忽然,大小姐一转身一瓣砖便拍向了他的脑门儿,顿时,鲜血顺着老宋瘦削的脸颊淌下来。黄毛丫头大惊失色,一边哭喊着让哥哥去扶,一边像一头被点着尾巴的小公牛扑过去拽住大小姐的头发就往地上摁,她要将那脑壳在地上捣成碎泥。其余的人一看阵势也拿着砖头朝着对手的头互相拍起来,砖头所到之处个个头破血流。砖头与人混战作了一团,疯子的翠玉镯子也在混乱中断成了几截,疯子一边捡一边气得骂娘,可她的声音被完全盖了下去。只有二小姐没有参战,她几次三番想将母亲拉回去,但都无果。

    战争随着两败俱伤而终止。连拉架的安怡民也险遭挂彩。直到下午四点钟,老宋父子才各执一碗红面擦圪斗坐在地上闷头吃着。他们的伤口已都经过了包扎,脚地的洗衣盆里搁着几件撕破的血衣。

    以后世上死的没医生了也不会去他家!小儿子在地上啐了一口说道。其实以往他们也从来没有去上头看过病。

    刮了一天的风,俗话说,风是雨头,屁是屎头,到傍晚时果真来了雨,上午修的那半截墙被雨水一泡全废了,老宋也不准备再修,明天还要卖菜生计,哪能跟人家吃公家饭的耗起时间。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可有一句话还是深入了人心,那天大小姐在院子里说的话大家都听到了,也许这话就是说给一院的人听的。自那以后,大家的心里就隐隐地猜测——公家的房子真的要被收回么?

    又到了农忙季节,这一年粮食丰收,老宋下地干活儿时却自觉体力不支,等收了秋也依然是这样,肚子里隐隐地有些疼,到医院一检查竟是肝癌晚期,他也不要住院,回家躺了二十天就走了。

    说也奇怪,仿佛76年收伟人似的,就在老宋走的同一年老朱也中了风,躺在床上半身不遂,只比老宋多拖了几个月。

    谣言以瘟疫的速度迅速传开,巷子里疯传:上房的四根柱子动的不对收走了老中医,这回风水楼上的照妖镜又收走了老朱和老宋……

    也有人说:这院子里有股邪气,专收各家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