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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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 倌

    粮票从米罐里掏出来让宜荷和安怡民长出了一口气。年轻民警数数,一共七十斤,王进三说另外的十斤被他用掉了。因为这十斤粮票王进三被判了七年。王进三是罪有应得判罪入狱按下不表,只说宜荷夫妇失而复得令人快慰,他们郑重地向年轻民警尹志辰表示了感谢。

    无独有偶,好事成双。一天,宜荷接到了父亲拍来的一封电报,原来失散多年的三哥宜雨忽然回来了!接到电报他们一家赶回了平遥老家。宜雨可是安怡民少年时代的玩伴呢!夫妻俩记忆中的宜雨还是那个满大街要饭的小叫花子,可如今站在他们面前的宜雨已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了。宜雨现在是一家大型国营工厂保卫科的科长。他离过一次婚,一个女儿跟了前妻,那次的婚姻说来话长。现在的妻子和他是一个厂的,自由恋爱,两情相悦,可是人生总有遗憾,结婚几年来他们还一直没有孩子,夫妻俩准备要抱养一个了。人生光有爱情的滋润是不够的,没有孩子的婚姻总是显得有些残缺。

    十多年前的那个黎明,安怡民将宜雨送至城外,宜雨渐渐消失在群山里。天很快就要黑下来了,宜雨在山里奔走了一天,又累又饿,可是荒凉是那样的无边无际,从远处到近前,又从近前一直延伸到脚下的每一个蚁穴。在这荒凉之中是不必担心日本人会来抓了,可是这里同样有敌人,深山里的敌人就是狼,它们同样会吃人。以前他还常把狼的故事讲给妹妹听,虽然那纯粹来自在于他的想象。他不知道的是不久之后他的妹妹也会与他有相同的际遇。现在他不敢有片刻放松,希望能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一个住的地方。就在太阳将自己的余辉一点一点收尽之时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老牧羊人正赶着一群羊朝他走来。

    老牧羊人不仅为他提供了晚饭还收留了他。

    从此宜雨成了一个小羊倌,整个夏天他们都是在山上度过的。白天将羊撒在山坡上让羊自由自在地吃草,晚上则将它们赶进村民家的地里睡觉,俗称放黑羊。按照规矩给谁家放谁家就管饭,整个夏天里老羊倌与宜雨吃遍了百家饭,吃过饭他们便与羊一同睡在地里。到了天冷的时候他们就带着羊下山,把羊交还给各家的主人。这群羊里只有三只属于老羊倌,其余的都是老羊倌替别人看的,作为放羊的报酬每年剪下来的羊毛归老羊倌所有。

    宜雨跟着老羊倌练就了一手“百步穿杨”的绝活儿。他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个教书先生,而他的学生就是羊。每天他将它们带到山坡上上课,哪只若不听话他就铲起一枚土坷拉照准小羊的屁股打过去,要打哪儿就是哪儿,百发百中、弹无虚发。其实大多数情况下他是很疼爱他的这群学生的,能说服教育绝不体罚。他还摸准了它们的胃口,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愿意吃什么时候是在贪玩儿,他也不像老羊倌那样太管着它们,给它们足够的活动空间,允许它们走出去很远,只要它们在他的视线里就行了。实践证明羊是很聪明的动物,它们会认路,吃饱喝足了自己就会原路返回。

    老羊倌越来越信赖宜雨,常常把羊交给宜雨一个人,他自己年龄大了,因此也乐得清闲。除了他们俩,家里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一直与老羊倌相依为命的女儿冷梅。冷梅比宜雨年长三岁,小时候因为没人照看掉进开水锅里结果把半张脸给烫伤了,脸上的皮肤缩成一团,嘴唇和眼睛也变得奇形怪状,半张脸看起来像魔鬼,半张脸看起来像天仙,就像舞蹈表演里的双面人。然而那残存的半张脸越是清秀就意味着命运的越发残忍,小姑娘看着自己毁掉的半张脸常常黯然神伤,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眼神中流露出的痛苦也越来越浓重。当第一次见到宜雨时她竟然跑到屋子里躲了起来。尽管她一直以来都很自卑,知道自己容貌丑陋,但像这样的情形还是第一次。我们在无意中见到自己在意的人时都会下意识地整理一下,难道不是吗?那时她的自卑感大约达到了顶点,她从宜雨的眼睛里读到了外人眼中真实的自己。后来,在她把花了两天两夜纳好的新鞋交到宜雨手中时才稍稍接纳了自己,而宜雨对她的这一系列心理变化都无从察觉,那时他只感觉到一种最原始的温暖,说实话活了这么大他还从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更不要说鞋。然而渐渐地宜雨还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开始有意躲避,对于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也渐渐变得抵触,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喜欢上她的,连装都不能。老羊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对于女儿年幼时的不幸他一直深深自责,因此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有生之年给女儿找个依靠,从当初收留宜雨的那一刻起他就认定了宜雨是他要找的人,然而现在事情却并不朝着他期望的方向发展,他决定还是由自己来挑破这层窗户纸。

    夏天的一个傍晚,天空布满乌云,眼看着一场恶雨就要下来,老羊倌和宜雨急急忙忙鸣锣收兵,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他们赶到山洞雨已经倾盆而来,人和羊都被浇了个稀烂,当晚就有几只感冒。不幸的是那场雨一直持续了一整夜,待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清点时有九只羊患重感冒,没挨到下午就相继死去。这九只羊中有两只是自己的,其余七只是别人的。老羊倌没有办法,只得叫宜雨将割下的羊头送回村里通知它们的主人来认领羊尸。

    各家的羊头都有标记,有此为证村民们不能说什么,当初约定的就是羊倌只管放羊,天灾人祸与之无关。等村民们将羊尸领走老羊倌也把自己的两只杀好煮熟。在山里一年到头只有这种情况下才能吃到肉,开始的几天宜雨可是大快朵颐,可是只几天他就一口也吃不下,甚至连闻都不想闻。而老羊倌呢压根儿就吃不下,现在他只剩下一只羊了。

    在山上受了风寒又加之心思郁结老羊倌一下子病倒了,病势竟有日渐沉重之象。现在老羊倌只眼巴巴地希望能在弥留之际看到宜雨与女儿冷梅成亲,他让宜雨答应他。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对于宜雨都变成了一种折磨,他在良久的思索之后最终还是答应了。这个姑娘长久以来像母亲一样体贴着他,她的父亲又救过他的命,他无法抗拒。况且他那时还不明白人类的感情中还有一种叫作爱情的东西存在,若是他知道也许也不会。

    老羊倌不久便过世了。宜雨与妻子又在山里住了一年,解放后他们赶上招工去了另一座城市。宜雨进的是一家大型国营钢厂,而他的丑妻仍像生活在大山里一样整天待在家里,极少走出家门,平时连买菜都由宜雨代劳。宜雨也从不跟人提起自己的妻子,甚至连许多熟识的人都不知道他已经结过婚。

    一年夏天,厂里派宜雨到外省采购机器,同行的除了供应科的采购小张,还有新来的会计时雪柳。那时的宜雨还只是一名车间里的普通工人,谁也想不到外出采购机器的美差竟会落到他头上,连宜雨自己也惊讶万分。

    他们三个人很快就出发了,一路上乘火车坐汽车,三天三夜后他们来到了遥远的湖南。那是宜雨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车。火车上到处都是人,连厕所里都挤满了,许多的肩与肩、许多的脚与脚相互镶嵌在一起,让人难以挪动方寸,宜雨还得不时照顾时雪柳,这可是科长交给他的政治任务,临行前科长一再嘱咐要他们一定要照顾好时雪柳。科长本来是把时雪柳交给他们俩的,可这时小张早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宜雨好不容易才在过道里为时雪柳找到一席之地。

    一下车他们便驱车前往时雪柳的舅舅处,原来时雪柳的舅舅是驻长沙某办事处的干部。因这批机器属计划采购之外,要想买出来没有门路是不行的。

    本以为几天就能办成的事没想到一等就是一个月。一个月里宜雨和小张除了打听机器就是不时地对时雪柳献殷勤。时雪柳要游山玩水他们就给她当保镖,时雪柳要留在家里他们就给她搞后勤。但时雪柳每次出游不爱叫小张,她总是喊宜雨。惹得小张很是忌妒,宜雨自己却并不情愿,只有城里长大的孩子才对山水感兴趣,有那闲情他不如睡睡觉,可为了讨好时雪柳他还是硬着头皮奉陪到底,况且凭心而论他也并不是很讨厌这样的旅行。

    他们已经把长沙城转了个遍机器仍没有着落,身上带的钱也用光了,可单位那边让他们继续等待,怎么办呢?还是时雪柳有办法,她去找舅舅。那位干部当即就把他们安排进了单位的招待所。这一下他们的饮食有了质的飞越,几乎隔两天就能见到肉。时雪柳不爱吃肉,她总把自己的夹给宜雨。

    接下来又是一个月漫长的等待,多亏了时雪柳的舅舅他们才能在长沙城继续等待下去。他们天天盼着机器下来,然而等到机器真的下来时他们的心里却忽然有些不舍了。长沙城温暖而潮湿的空气、无忧而无虑的生活都久久地让人沉醉,这是既漫长又短暂的两个月,然而登程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

    那天下午,他们相约再爬一次岳麓山,在三面环山的爱晚亭里时雪柳适时地表白了自己的心意。这女孩长得并不算漂亮,然而那种干练与洒脱却让她如同这幽壑中的“兰涧”一般深入人心。宜雨怀着痛心决定把自己不幸的婚姻告诉她。

    不久他们带着机器回家了。没有质问,没有争吵,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冷梅同意了和他离婚,然后带着女儿回了老家。此后再无音讯,后来听说是病死了,但也只是听说。

    宜雨与时雪柳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他们结婚以后却一直没有孩子,吃过不少偏方却总不见效。宜雨有时也会想起自己的女儿,但他想想时雪柳一定不愿意接受那个孩子也只得作罢。现在他看见妹妹的几个孩子不觉心下很是喜欢,他尤其喜欢昙玉,小家伙已经会跟着他咿呀学语了。他试探着问妹妹愿不愿意把这个孩子过继给他。宜荷和安怡民怎么舍得呢,每个孩子都是他们的心头肉啊,可是想想家里条件这么不好,过继给哥哥既成全了他们又能让孩子过上好日子就同意了。

    就在宜雨准备将孩子带走时宜戎的妻子忽然来找他们了,原来宜戎的妻子听说了宜雨想要抱养孩子的事。那年宜戎人近中年尚未娶妻,吴氏心里着急到处托媒,过了不久有人介绍来一个寡妇,虽然带着个年幼的孩子,人样儿却不错,财礼也要的少,不久宜戎便与之成了亲。婚后,他们生育了两男一女,加上之前带过来的一共是四个孩子。宜戎工资不高,供养一家六口明显有些吃力,现在听说了这件事他妻子便想把一个孩子过继过去。现在她走过来,拉着时雪柳的手说道:你听嫂子说,外甥终归是外人,侄儿才是亲的,有侄儿还抱养个外甥做什么,你想要孩子就把我家老四抱走吧!时雪柳听了一时不置可否,只得先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将大嫂打发走。

    宜雨这下可犯难了,已经跟妹妹说好,现在又跑出个大嫂来,为了两面都不得罪他只得忍痛割爱放弃了小昙玉,一个星期后便回家去了。后来他们在同事的帮助下从乡下抱养了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