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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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票事件

    宜荷的第四个孩子昙玉出生后,宜荷的娘吴氏就有些不高兴了,嘟囔着说:“怎么又是个丫头片子!”她索性每次来了只带荟玉和承儒,对爱哭鼻子的桂玉非常讨厌,对三丫头昙玉更是有些嫌弃,仿佛她俩是多余的一样。让人讨厌和嫌弃的孩子总是能够自娱自乐,那时谁家也一样,孩子一多大人便没有精力再照顾,他们像一群被放养在山坡上的小羊,任由自己长大。不过桂玉是不会甘心被无视的,与大人一样孩子也自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

    时间很快来到了1960年,中国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灾荒,七分钱一斤的玉茭面此时竟一下子涨到两块多,而且还再不断上涨。供应的粮食也变得越来越粗劣越来越短缺,当时流传着这样的童谣:

    “不是糠面窝就是谷面窝

    嚼着沙沙响,满嘴干锯末

    吃了两天红大米,吃得你妈眼着火”

    供应的粮食不够吃,大家纷纷挖野菜充饥,往往地里刚一露头就被挖走了,到后来连野菜也不情愿往出长了,饿死人的事早已不被关注,到了八月,晋阳饭店竟发生了一起撑死人的事。如今六十岁以上的太原人应该还记的。一天,有个年青人饿昏了头,他决定豁出去了,到饭店里狠狠吃一顿再说。来到饭店他先点了一碗刀削面,很快一碗就见了底。他想着反正吃了这顿就没有下顿了,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他又要了三大碗。饭店服务员还没有见过这么大食量的客人,但也没有多想就端给了他。等四大碗吃下去他也不说话只在那儿定定地坐在等着人家处置。可是也许是因为饿得太久,现在一下子吃下这么多胃口难以适应,还没等人家“处置”呢他就一命呜呼了。

    荟玉仍旧每天带着弟弟上下学,不过放学后他们不像以前那样径直回家,而要绕到学校后面的地里去挖野菜。她背着弟弟一路找一路唱着歌,等装满那只小书包他们就一同回家,这时母亲的饭也做好了。

    不久前宜荷做饭开始分出了层次,第一碗干的先给安怡民。这是由玉米面掺榆皮面做的面条,因为玉米面粉没有粘性所以不能削太薄,通常只需两三刀,安怡民戏称这种饭叫作“两面三刀”。不过即便是“两面三刀”也是安怡民一个人的待遇,其余人只能吃野菜稀饭。煮完面条宜荷将野菜倒进去焯一下,然后捞出与高粱面拌匀下锅,等煮好饭就成了。尽管口粮紧张宜荷总能想办法将一个月匀下来,可她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久一个严重的失误让他们全家差点儿断了粮。

    宜荷喜欢将粮票压在那只漂亮的闹钟下面,随用随取。那是他们家里镇宅的宝物,自然也是放最重要东西的地方。那天她又领回一个月的粮票压在下面,可是第二天准备要用时才发现闹钟下是空的。闹钟滴滴答答地摆动,它除了会滴滴答答什么也不会说。宜荷以为闹钟在同她开玩笑,她将闹钟下面的柜子翻了个遍,又将柜子周围以及家里所有的犄角旮旯儿也寻了个遍,可是家里就那么大,哪里有粮票的影子!要知道这可是全家人一个月的口粮,整整八十斤!

    宜荷颓然地坐在炕上,直到安怡民下班。安怡民听完妻子的哭诉卷起了一支纸烟,医生曾告诫过他要戒烟,可一遇上烦心事他就控制不住。他又猛吸一口问刚从外面回来的荟玉:昨天下午爸爸妈妈不在时家里有人来过吗?荟玉想了一想说:新搬来的邻居王进三进来了一下,那时我正带着弟弟在院子里,开始没看见他,等他出来时我才发现。

    王进三?原来是他?此时安怡民已经吸到了烟屁股那儿,火星将要熄灭时他又猛吸一口让烟叶彻底燃尽。

    民警很快将王进三带走了。王进三是个光棍,无父无母,无子无女。他搬来大杂院刚刚半个月。

    可是王进三的嘴却比鸭子的还硬,一天下来主审的中年民警实在不耐烦了,不想再审下去,另一个年轻民警却坚决不同意,他说王进三有重大嫌疑,必须跟他打心理战。中年民警嗤之以鼻,你懂个什么心理战术。

    这是一天里第三次审讯,王进三被带进来时照例木讷地盯着地面。年轻民警深眉紧蹙,一支一支抽着烟,他要先用疲劳战术来拖垮他。可是王进三的耐力超出了他的想象。眼看着这次审讯又将无果。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证明粮票就是他偷的,所以如果四十八小时内王进三不招供的话就意味着只能把他放掉。想到这个年轻民警心急如焚,他断定粮票就是眼前这个歪瓜咧枣的家伙偷的。从粮票压到闹钟下到发现丢失只有王进三一个外人进去过。

    13号下午你去安怡民家里做什么了?

    没有。

    没有吗?两个孩子明明看见你进去了还说没有?年轻民警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

    王进三眼皮不自然地眨了眨,我是说没有做什么,就是串串门,看见没人我就出来了。

    串门?半个月里你谁家也没有去过,怎么偏偏选在他们不在的时候你又去串门?

    我不知道他们不在。

    不知道才怪!你听清楚了,我们已掌握了充分的证据,你现在说实话还来得及,老实交待争取宽大处理,否则多受上罪到时还得交待!说吧,你把粮票藏在哪儿了?年轻民警清楚,时间和地点都吻合,只是缺少物证,要是能套出粮票的去向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我没有。王进三又恢复了木讷。年轻民警一看暗叫不好,这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家伙,他必须用非常规法了。这一次审讯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熬了一通宵,年轻民警双眼微红,他面前一个放过丸药的铁盒里满是烟头。

    能给我口水喝吗?王进三终于忍不住了。

    等一会儿再喝,先说你把粮票藏哪儿了?年轻民警知道此时是最容易攻破的时候,他要抓紧时机,绝不能给王进三喘息的机会。

    我没拿。

    ……

    我紧尿了。

    嗯,说吧,说了就去尿。

    我真的没拿!王进三一晚上供词只有一句。

    那就憋着。

    我实在紧尿得不行了!

    粮票在哪儿?

    不行了,再不去我可尿地下了——王进三说着一股液体已经顺着他的裤管流了下来。

    年轻民警腾地一下站起身,反了你啦!只见他三步两步跨过去,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王进三一个不留神,也把一直坐在桌子后面打盹儿的中年民警吓得一个激灵惊醒了,他睡意朦胧地看着眼前的阵势,忽然冲着年轻民警喊道:尹志辰,你怎么敢打人?你这是刑讯逼供!年轻民警一听脸都气绿了,他能感觉到王进三此时正得意地望着他。

    那你来审!年轻民警也不管什么案子不案子的了,说完将门一摔走了。

    审讯就此中止。

    王进三被释放回家,宜荷和安怡民的心里沮丧极了,难道八十斤粮票就这样没了?这一个月全家老小可吃什么?可是连警察都没办法他们又能怎么办呢?

    再说宜荷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邻居们也都非常关切,有人送来一碗面,有人送来一碗米,这都缘于宜荷平时的作为,她自己就常常接济别人,谁家没有吃的问她借开出口来就掉不到地上,哪家的大人回来晚了她也会招呼人家的小孩先在自己家里吃了……宜荷对大家的帮助很感激,可是这一碗两碗的米面毕竟杯水车薪,她现在念念不忘的仍是自己的那整整八十斤粮票呀!

    如果此事就此打住八十斤粮票也就成了悬案,可是第二天一早醒来大家却发现王进三不在了,直到晚上都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是如此。到了第三天安怡民感觉事情不对了,难道是跑了?他要赶紧把这一情况反映给公安局。接待他的仍旧是公安局年轻有为的“五虎上将”尹志辰,他刚一听完便拍案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是怕了!本来那天就可以结案的,可惜了!这几天你要严密监视,只要他一回来立刻想办法将他控制住,然后通知我,出了事我负责!

    可是一晃一个星期过去了王进三还是没有露面,就在大家都以为王进三是远走高飞了时一天晚上他像猫一样地回来了。他刚一回来就被逮了个正着。刑侦民警尹志辰骑着车子将王进三押回了公安局。

    这次没有费多少周折王进三就交待了自己偷窃粮票的犯罪事实,可是再往下追问粮票的下落时他又支吾起来。尹志辰不跟他客气,穷追猛打,最后他终于招认粮票藏在家里的房梁上。尹志辰与另一个民警押着王进三一起来到了他的破屋里。院子里此时已围拢来许多看热闹的人,这真是一出现实版的大戏。只有安怡民夫妇心悬在喉咙口,他们看着尹志辰踩着凳子上去,然后又面无表情地下来,原来房梁上面什么都没有。

    看来你不老实。尹志辰说。他表面上云淡风清心里却心急如焚。他明白此时若稍有差迟就会前功尽弃。说吧,在哪里?

    下面——下面——王进三又指着里间门后的一个角落说。

    尹志辰来到王进三指认的角落查看一番,然后又阴着脸回来了。脚地上并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很明显王进三又在撒谎。年轻民警尹志辰感觉自己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此时完全汗湿了,那只手里正紧紧攥着一把盒子枪。找不到粮票王进三随时有可能翻供,他在脑海里快速思忖着对策,他在与眼前这个狡猾的家伙进行着一场殊死的心理搏斗。而此时等候在门外的安怡民夫妇也一样紧张难安,他们的心情大起大落,此时只顾着盯着王进三,谁都没有注意到年轻民警被汗水浸湿的裤兜。

    忽然,尹志辰迅速提枪,快如闪电,枪口已抵在王进三的脑门儿,他用力一点说道:粮票——在哪儿?

    霎时,王进三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枪支对于这个无赖同样具有一种巨大的震慑力,王进三哭丧着脸:米罐里。

    这回尹志辰叫他自己去取。

    只见王进三来到米罐前,迟疑地将手伸进去,在里面摸索了半天忽又停住。尹志辰、安怡民和宜荷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快点!尹志辰催促。

    王进三终于将手伸出来,大家看过去,此时他的手里多了一卷儿粘着米壳的粮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