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阻断命运的轮回
过了很久，孙医生终于从沉默中苏醒过来，问道：“我的故事上次说到哪了？”
“你的外祖父争取到了你的抚养权。”我说道。
“我的青少年时期过的中规中矩，可以说是近乎懦弱。这并非是我的本性，我心里十分害怕有一天会步上父亲的后尘。
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但是在整个青春期，他都像幽灵一样驻扎在我的头脑中。我极力避免想到他，或者谈到他。
可越是如此，他的名字就越是急于脱口而出。
我做的所有的事情都与他曾经的行为相反。我不喝酒，不旷课，不乱交女朋友，做义工，对任何事都有始有终，不半途而废，保持热情，严格自律。”
我心中不解，问他道：“这样不好吗？”
“当然没有什么不好，如果我是天生如此的话。可是，我究竟是不是天生如此，永远也不得而知了。促使我变成这样的力量，是来自于我极力摆脱父亲影响的意愿，并非我的喜好。
成年以后，我才逐渐意识到，需要摆脱的不是父亲的影响，而是这个摆脱父亲影响的意愿。否则，我永远也不会看见真实的自己。”
我点点头，“也许这就是你为什么会成为心理医的原因，因为你需要一位心理医生。”
他笑道：“不仅我需要，我的父亲也需要，母亲更需要。
我父亲是个贪图享乐的酒鬼。他最幸运的就是有一副优雅的皮囊，即使在喝了十几年高度酒之后，他仍然是个万人迷，女人很吃他这一套。
对于家人来说，他并非一无是处，可是如果你对他有所指望，那会是一场灾难。这就是我父亲。
我唯一一次见到外祖父是在他临终前。他对我的感情有些复杂，用他的话说就是爱恨交织，毕竟我是他唯一的外孙，却也是那个毁了她女儿一生幸福的“那个人”的儿子。
他称呼我父亲为“那个人”。良好的家教也无法掩饰他对“那个人”的鄙夷。
他不同于其他因为政治原因在国内走投无路，被当局流放到美国的移民，或者怀着发财梦偷渡来的移民，他的祖辈都是中国江淮之地最成功的商人，他是为了更好的经营他的商业帝国才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举家搬来这里。
他有绝佳的商业头脑，他就读的商学院就是家里的账房，老师就是他父亲一辈的看起来老实，实则精明强干的那些本地生意人。他从打算盘学起，由家里的老仆抱着跨过高高的门槛，立在凳子上，跟着账房先生学。
那个年代的中国净出些奇人，这位账房先生据说是留英回来的，会五国外语。不知怎的家里失了势，只剩他一人在耄耋之年寄居在他家里。
比战争更可怕的是政治动乱。后来十几年间那些辗转流落到这片大陆的大家族子弟们很快露出本色，大浪淘沙一般，浮浮沉沉之间，不是没有自尽的，不是没有就此颓丧惨淡度日的，不是没有作奸犯科锒铛入狱的。
他总是在好日子里做好过坏日子的准备，这种古老又实用的智慧和强悍不服输的个性，挽救了他和他的商业帝国一次又一次。可惜，没能挽救他的女儿。
他的余生有一半时间在悔恨中度过，不停的在思考他对女儿的教育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一直以来，我的外祖父都是一种神秘的存在，好像只有精神，没有实体。唯一见到他本人的那次是他躺在病床上。
我都没有注意到他就要死了，直到护士进来给他注射止疼剂，他身上插的管子一下子从空气中冒出来冲到我眼前。
他是一个极其狡猾的人，不肯留给我任何机会对他说恨或者说爱。他也不想从我眼中看到任何怜悯。
他的表情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我也会有这么一天，全身插满管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灵魂被困在这具衰朽的躯体里，心中祈求的不过是早点死去罢了。
弥留之际他对我说，也许有些人的命运注定如此，无论外力如何干预，这些人兜兜转转，或迟或早都会走上这条路。”
我叹了口气，说道：“你不相信你的外祖父说的，有些人的命运注定如此，你想阻断命运的轮回。”
孙医生静静的看着我，“这就是我立志做心理医生的原因。”
“失去母亲是不是很难过？”我问道。
孙医生想了想，“她死的时候，我还是个婴儿呢。如果再大一点，在七八岁的时候失去她，应该会很难过。现在想起她来，胸口会涌起一种很温柔的感情，有些哀伤，也有些喜悦。”
对这种感觉我似曾相识，点点头，说道：“有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我曾经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忘记她是谁了。”
“只要你不要连忘记也忘记了，总有一天能找回失去的记忆。”
我喃喃道：“连忘记也忘记了。”不知不觉间，内心升起阵阵恐惧。
气氛沉闷压抑，我想换个话题，问他道：“在阿富汗行医还愉快吗？”
他摇头，“在那里过的愉快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对肾上腺素上瘾的人，另一种是真正热爱那片土地，并且完全适应那里的生活的人。
不过，在外人看来，在阿富汗行医是件高尚的事。”
“你也这样认为吗？”我追问道。
“谁又能真的确定，在闪亮的手术室里救治病人和在阿富汗的山里救治病人哪个更高尚呢？
作为医生的价值，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可是作为有特定职能的人，因为阿富汗的匮乏，这样的人无疑在阿富汗会得到更多的满足。
这里的人需要医生，和高尚无关。我需要这里的人，也未必和高尚有关。”
他看到我神情怔怔的也不说话，便笑道：“对我来说，能在那里见到我梦中的景色才是最重要的。”
“对，你说你厌倦了人群，想看到星辰大海。”
我轻松起来，对他说道：“说到梦中的景色，我的梦境并不都是晦暗的，也有一处美景。不过，要想说明白它，得先说点别的。
距离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不远，在一条小路的拐弯处有一片小树林。晚春初夏时节的清晨，柔柔的阳光穿过林中薄雾，留下道道乳白色的半透明光束，雾气从浓渐渐变淡。
树木上长出的新绿沾着露水，一闪一闪的映着光。静谧的林间有鸟雀穿梭往来，啾啾鸣叫。
早晨的时候，我常常站在近旁的小路上，贪婪的看着眼前的景色，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不能动也不能思考。
在我的梦里也有一处极其相似的美景。不同的是，在梦里我身姿轻盈，可以在林中自由飞跃，在浸润雾气的枝丫上沉睡。我停留在那里的时间仿佛只在弹指间又仿佛已过万年。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了那处美景让我凭空造出这么一处梦境来。”
“你的外祖父争取到了你的抚养权。”我说道。
“我的青少年时期过的中规中矩，可以说是近乎懦弱。这并非是我的本性，我心里十分害怕有一天会步上父亲的后尘。
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但是在整个青春期，他都像幽灵一样驻扎在我的头脑中。我极力避免想到他，或者谈到他。
可越是如此，他的名字就越是急于脱口而出。
我做的所有的事情都与他曾经的行为相反。我不喝酒，不旷课，不乱交女朋友，做义工，对任何事都有始有终，不半途而废，保持热情，严格自律。”
我心中不解，问他道：“这样不好吗？”
“当然没有什么不好，如果我是天生如此的话。可是，我究竟是不是天生如此，永远也不得而知了。促使我变成这样的力量，是来自于我极力摆脱父亲影响的意愿，并非我的喜好。
成年以后，我才逐渐意识到，需要摆脱的不是父亲的影响，而是这个摆脱父亲影响的意愿。否则，我永远也不会看见真实的自己。”
我点点头，“也许这就是你为什么会成为心理医的原因，因为你需要一位心理医生。”
他笑道：“不仅我需要，我的父亲也需要，母亲更需要。
我父亲是个贪图享乐的酒鬼。他最幸运的就是有一副优雅的皮囊，即使在喝了十几年高度酒之后，他仍然是个万人迷，女人很吃他这一套。
对于家人来说，他并非一无是处，可是如果你对他有所指望，那会是一场灾难。这就是我父亲。
我唯一一次见到外祖父是在他临终前。他对我的感情有些复杂，用他的话说就是爱恨交织，毕竟我是他唯一的外孙，却也是那个毁了她女儿一生幸福的“那个人”的儿子。
他称呼我父亲为“那个人”。良好的家教也无法掩饰他对“那个人”的鄙夷。
他不同于其他因为政治原因在国内走投无路，被当局流放到美国的移民，或者怀着发财梦偷渡来的移民，他的祖辈都是中国江淮之地最成功的商人，他是为了更好的经营他的商业帝国才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举家搬来这里。
他有绝佳的商业头脑，他就读的商学院就是家里的账房，老师就是他父亲一辈的看起来老实，实则精明强干的那些本地生意人。他从打算盘学起，由家里的老仆抱着跨过高高的门槛，立在凳子上，跟着账房先生学。
那个年代的中国净出些奇人，这位账房先生据说是留英回来的，会五国外语。不知怎的家里失了势，只剩他一人在耄耋之年寄居在他家里。
比战争更可怕的是政治动乱。后来十几年间那些辗转流落到这片大陆的大家族子弟们很快露出本色，大浪淘沙一般，浮浮沉沉之间，不是没有自尽的，不是没有就此颓丧惨淡度日的，不是没有作奸犯科锒铛入狱的。
他总是在好日子里做好过坏日子的准备，这种古老又实用的智慧和强悍不服输的个性，挽救了他和他的商业帝国一次又一次。可惜，没能挽救他的女儿。
他的余生有一半时间在悔恨中度过，不停的在思考他对女儿的教育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一直以来，我的外祖父都是一种神秘的存在，好像只有精神，没有实体。唯一见到他本人的那次是他躺在病床上。
我都没有注意到他就要死了，直到护士进来给他注射止疼剂，他身上插的管子一下子从空气中冒出来冲到我眼前。
他是一个极其狡猾的人，不肯留给我任何机会对他说恨或者说爱。他也不想从我眼中看到任何怜悯。
他的表情明明白白的告诉我，我也会有这么一天，全身插满管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灵魂被困在这具衰朽的躯体里，心中祈求的不过是早点死去罢了。
弥留之际他对我说，也许有些人的命运注定如此，无论外力如何干预，这些人兜兜转转，或迟或早都会走上这条路。”
我叹了口气，说道：“你不相信你的外祖父说的，有些人的命运注定如此，你想阻断命运的轮回。”
孙医生静静的看着我，“这就是我立志做心理医生的原因。”
“失去母亲是不是很难过？”我问道。
孙医生想了想，“她死的时候，我还是个婴儿呢。如果再大一点，在七八岁的时候失去她，应该会很难过。现在想起她来，胸口会涌起一种很温柔的感情，有些哀伤，也有些喜悦。”
对这种感觉我似曾相识，点点头，说道：“有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我曾经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忘记她是谁了。”
“只要你不要连忘记也忘记了，总有一天能找回失去的记忆。”
我喃喃道：“连忘记也忘记了。”不知不觉间，内心升起阵阵恐惧。
气氛沉闷压抑，我想换个话题，问他道：“在阿富汗行医还愉快吗？”
他摇头，“在那里过的愉快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对肾上腺素上瘾的人，另一种是真正热爱那片土地，并且完全适应那里的生活的人。
不过，在外人看来，在阿富汗行医是件高尚的事。”
“你也这样认为吗？”我追问道。
“谁又能真的确定，在闪亮的手术室里救治病人和在阿富汗的山里救治病人哪个更高尚呢？
作为医生的价值，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可是作为有特定职能的人，因为阿富汗的匮乏，这样的人无疑在阿富汗会得到更多的满足。
这里的人需要医生，和高尚无关。我需要这里的人，也未必和高尚有关。”
他看到我神情怔怔的也不说话，便笑道：“对我来说，能在那里见到我梦中的景色才是最重要的。”
“对，你说你厌倦了人群，想看到星辰大海。”
我轻松起来，对他说道：“说到梦中的景色，我的梦境并不都是晦暗的，也有一处美景。不过，要想说明白它，得先说点别的。
距离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不远，在一条小路的拐弯处有一片小树林。晚春初夏时节的清晨，柔柔的阳光穿过林中薄雾，留下道道乳白色的半透明光束，雾气从浓渐渐变淡。
树木上长出的新绿沾着露水，一闪一闪的映着光。静谧的林间有鸟雀穿梭往来，啾啾鸣叫。
早晨的时候，我常常站在近旁的小路上，贪婪的看着眼前的景色，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不能动也不能思考。
在我的梦里也有一处极其相似的美景。不同的是，在梦里我身姿轻盈，可以在林中自由飞跃，在浸润雾气的枝丫上沉睡。我停留在那里的时间仿佛只在弹指间又仿佛已过万年。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了那处美景让我凭空造出这么一处梦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