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命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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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二 岁月成魇(六)

    香刚燃起来。

    白鹤年便感到时间似乎变得凝固而沉重,连屋顶上簌簌落下的灰尘都停滞了下来。不,不对时间没有停止流逝,只是变得无比缓慢,慢到让他察觉不了。

    好像只有屋内的他和梦三千两人,游离于时间之外。原来梦三千又用了魇术,让屋内的两人对时间的流逝产生错觉,也让他们能够借此回复心情的平静,只有这样,两人最后的对话才能清楚地进行下去。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杀我?”梦三千好像恢复了生气,实际上只是他释放的魇术让他的衰弱也随着感知里的错觉变得缓慢下来。

    白鹤年反问:“为什么对我使用魇术?”

    “因为从我在污泥巷中假扮‘炼血菩萨’救下你的那一刻,就感到你对我有强烈的敌意。但我不清楚这敌意从何而来。而且你跟接天楼杀手的对话中,透露出护城司也要对付我的信息。所以你对我来说,并不绝对安全。”梦三千丝毫没有掩饰地回答。

    白鹤年怒视着地上的男人,“很好,你果然心思缜密,从不信人。那我也告诉你,我之所以要杀你,是因为你该死!本来我想将你擒回护城司再杀你的,可现在看来是没机会了,但我也不能让你死在接天楼的手里,我要亲手杀掉你!”

    “就因为我不告而别,离开了护城司,抢走‘天机图’,与接天楼结怨?”梦三千依旧不解。

    “想知道晚晴在哪儿吗?”这时白鹤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不是在京都吗?”

    “不错,她是在京都。”白鹤年的目中露出凶光,“在京都城外的叹息岭!”

    梦三千如遭雷击,叹息岭,那座墓茔成林的山岭。

    她……死了?她……死了!

    “不可能!”梦三千吃力地抓住白鹤年的衣摆,“她不会这样不明不白的就死了,一定是有人害她,是谁?告诉我,我去杀了他!”

    白鹤年没有回应他歇斯底里的怒吼,只是死死盯着梦三千的眼睛,仿佛看穿了他内心深处最黑暗的角落。

    梦三千静了下来,他又猛地瞪大了眼睛,迟疑地问道:“难道……难道……是……我?”

    “是你。”白鹤年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感到一阵快意,比手刃仇敌更深的快意。

    “在你的记忆当中,晚晴是不是你最爱的妻子,而你,也是她最爱的人?”

    “不是吗?难道……不是吗?”梦三千吞吞吐吐,说出的话不由地透出心虚。

    白鹤年抬起眼来叹了口气。他想起了自己和梦三千——当初的飞鹞,这两个污泥巷中出身的小混混,被尹鹭领去“护城司”后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白瓷一般细腻精致的少女。这是他们第一次有了“干净”与“脏”的概念,那是何等的自惭形秽啊。

    “呵,原来你是忘了。那我帮你再回想一遍。”白鹤年咧嘴一笑,那笑里,全是苦涩。

    “那年我们一起加入‘护城司’,之后的许多年里一同学艺、并肩作战,关系也一直和睦。而对于司首尹鹭的女儿——晚晴的那份情愫,你我二人彼此心知肚明,但未曾点破过。直到七年前的那场酒后的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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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我们打赌,谁赢了谁就娶晚晴。酒醒之后,我便把那场赌局忘了个一干二净,只当是我们二人借着酒劲剖白心中所想罢了。可从那天起,我发现晚晴突然疏远了起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她厌恶。直到有一天夜里我看见你们两人携手从我房外走过,她偏头看你的眼神才让我明白了一切,那个令我神魂颠倒、魂牵梦萦的女子,爱上了你!”

    白鹤年的话里带着一丝讥诮:“后来,她便嫁与了你。在所有人看来,这是‘护城司’的一件大喜事。只有我站在场中,看着你们两个拜堂。满心嫉妒和不甘,快要使我窒息。可我不能怪罪你们,因为你们都是最亲近的人。可我万万没想到,你却在进入洞房前回头对我笑了,仿佛在说——这个赌,赢的是你!”

    “那一瞬间我才记起那场赌局!”白鹤年的声音陡然拔高,“我怎么就忘了你是多么自负的一个人呢!即便只是酒后的一场赌局,你又怎么甘心输呢?哪怕那赌注,是一个人,一个我们平日里最在乎的人!”

    “即便这样,我又能如何?我以为晚晴是爱你的,她的心思又不会像盅里的骰子,被你用魇术给遮盖过去,让我辨不清楚。”

    “可我错了,大错特错!那一日你奉命离京,我无意间路过你们夫妻俩的窗前,房间里只有晚晴和你那刚出生的孩儿。她在书案上的白纸上正勾勒着什么,像是一张人脸。我不知道她在画谁,不过转念一想,除了描绘自己丈夫,她又能如何排遣新婚离别的烦闷呢?可突然晚晴后退一步,原来她已经画完了,正打算将那张纸撕掉。纸被拿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上面画着的究竟是谁。不是你,而是我啊!是我啊!”

    “到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她心心念念的人是我!”

    “原来你为了得到她,居然对晚晴——我们一直呵护着的晚晴——使用了魇术!让她就此感情错付,让她就此只能趁你不在,画图解忧!”

    “那时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可那又能如何?木已成舟,晚晴已经是你的妻子了。她也给你生了个孩子,她更是已经脱离了魇术的操控,想起了自己真正喜欢的是谁。可那又怎样?有些事,已经变成了现实,再也改变不了。”

    “可是后来,一夜之间,你杀死自己的妻儿,逃出京都!我冲到晚晴的床前,看着那双弥漫着死灰的眼,我发誓,定要将你擒回京都,在她墓前将你枭首,以慰其在天之灵!”

    “呵!一开始我接到消息说你在谢城出现过,我还搞不懂你为何特意躲在这里。起初我以为你是想回到自己的家乡躲着护城司、躲着接天楼,可现在我明白了,你之所以回来,根本就不是留恋故乡,而是因为谢城能助你发挥魇术师最大的实力。哪怕你的记忆被魇术更改了,可你潜意识里仍然想要找个对自己有利的地方藏身。就像你自己说的,哪里能比谢城更利于魇术师躲藏呢?”

    “一接到你在谢城的这个消息,我就来了,来抓你!可我没想到接天楼来得这么快,就连灭无欲都来了,我再也难以将你带回京都了。与其让你死在他手里,不如我先杀了你!”

    梦三千听着白鹤年讲的故事,好似真的做了一个梦,“是我害死了晚晴么,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白鹤年冷哼一声:“答案很简单。”

    “答案是什么?”梦三千惴惴不安地问道。

    “你之所以不记得发生过的事,是因为你对自己也用了魇术!”

    香已经燃了一半。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魇术师不能对自己施术!这是修习魇术最根本的法则!”梦三千争辩着。

    白鹤年这时反倒平静下来:“可就在你杀死晚晴的前一天,你跟我说,你找到了破解的办法。不然,你为什么现在能够让你自己也陷入幻觉?你看看外面,灭无欲手里的那支香燃了一半了,时间没有变慢!你身上的血也一直在流!”

    他死死盯着梦三千:“那个时候我还不清楚你所说的办法是什么。可是后来得知你不惜触怒接天楼,也要从他们手中夺取‘天机图’。我便明白了你说的办法是什么,你是借‘天机图’对自己施术,让自己遗忘过去!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受不了良心上的煎熬,所以才强行改变记忆,甚至扭曲性格。从前的飞鹞冷酷狡诈,为达目的不计一切。可如今的梦三千却能无微不至地照顾两个流浪孤儿,并为他们的死痛心疾首。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杀了自己的亲生孩儿,心里的愧疚太深,所以将这份感情寄托到了俩孩子身上。但你对他们的好却是实实在在的,就连他们的死——这种你以前绝对不会放在心上的‘小事’,如今都能让你自乱阵脚。”

    “现在的你与过去可真是天翻地覆的差别啊!我便想,现在杀了你又有什么用,那个可憎的飞鹞已经被你自己杀死了。但晚晴的死,总要有人负责!”白鹤年狂吼着,却又忽地安静下来,“其实我也要对晚晴的死负责不是么?如果我没有跟你喝那场酒,没有跟你打那场赌,之后的一切,也不会发生吧……”白鹤年说到这里,嗓子眼里冒出“呜呜”的声音,脸庞上滑落积攒了几年的泪水。进入护城司后从来没有哭过的他,如今哭得完全不像一个耍得一手好刀法的汉子。

    梦三千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只要他双手结一个简单的手印,自己身上的魇术就能解开。这样的话,他的魇术就将恢复到从前的水平,白鹤年、“接天楼”,就连灭无欲,都不在话下。

    可如果真的这么做,他又该如何面对过去的那个十恶不赦的自己?

    原来魇术的彩衣一旦揭开,底下盖着的是让人惧怕的赤裸残酷的现实。

    梦三千双手靠近,在十指将要贴近时却突然分开。

    他长身而起,白鹤年惊讶于他哪里来的力气,只听梦三千浅淡的语气说道:“如果能够重新选择,我大概还是会选择遗忘,因为这些时日我过得很开心。远离杀伐,远离欺骗,远离现实,真的让人很开心。可到最后,也不过是大梦一场。”他转头看向白鹤年,眼里流露出一丝歉意与伤感,“其实我很爱晚晴。但我太自卑了,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可我也没想到,这自卑竟会堕落成残忍。”

    这是梦三千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这柱香还剩下三分之一的时候。

    梦三千推开了木门,他直面外面“接天楼”众多杀手,直视着灭无欲。

    屋外众人没想到梦三千会提前出来,错愕的与此同时,所有“接天楼”的杀手都看向了梦三千的眼睛。

    下一刻,他们发现自那双眼睛里飞出了蝴碟,色彩斑斓,如梦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