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字体: 16 + -

第四十八章(3)

    一直生活在故乡的人不会有故乡的概念,也不会有少小离家老大归的感慨。建华对故乡根本就没任何印象,自然她也就感受不到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人以及故乡的美。故乡是父亲的,她不可能体会到“古道西风瘦马,行路人在天涯”的感叹。

    满耳都是熟悉的乡音,满眼皆是可亲的黄土高坡。

    坡上槐花静静地绽放,那空气里弥漫的香气浓得化都化不开。方旭记得几十年前,槐花初放时,他父亲就用长杆把那白色、粉红的花串拧下来,让母亲洗净了,和上面粉,上笼屉蒸槐花馍。那饭食是春天里最好的食物了。前些年,人们不再为饥饱发愁,这馍应时应景便成了尝鲜的。到了不知吃什么好的年代里,人们连尝鲜也没了心思,所以,今年的槐花比往年繁茂,香气更稠密,浓郁中透着不容分说的邪醇,大有舍我其谁称霸花族的强悍。

    面对热情的乡亲,方旭感到心里暖融融的。

    退居下来不用操持工作了,方旭可以安心走亲访友。叙家常,拉话话。菜肴满桌,米酒醉了心。满窑皆是情,浓烈四溢,还有那令人不能忘怀的酒歌为之助兴。不知家乡的父母官从哪里得到了讯息,带着随从呼啦啦来拜见他们的第一任县长。霎时,整个窑洞被谈笑风生塞得满满当当,不留一点喘气的缝隙。但建华明白,热闹的背后,至亲和方旭隔了一层厚厚的膜,只因当了大官的父亲没有当好救世主。

    走出窑洞,因热气让建华满脸潮红。吸一口故乡春日甘甜的气息,醉人魂魄。望望坡下潺潺流水,那哗哗的流动就像一首来自母亲心底的歌,唱醉了女儿的心。那凭空而起的信天游犹如天籁之音,跳过山梁,穿越沟豁,撞击在崖畔上,与天地共鸣,和心灵沟通,每片草叶,每抔黄土,都浸着音符,把个情感渲染的淋漓尽致,令人心旷神怡。

    步出户外,走向山峁,那见证了沧桑的老榆树已经枯死,枝条上系着被风褪了色的红布条,似在召唤魂的回归。根下新生的枝叶承袭了远古的命脉,生生不息。

    站立在祖辈居住过的地方,建华默声无语,父亲就出生在这山峁上的土窑里。

    多年前,直系的亲房已经离开峁上,在靠近河流的平地箍起了石窑,被遗弃了的土窑已经坍塌了半截。望着这最原始的故居,建华的眼里充满了凝神。破败的窑洞放置着一些柴草,一股浓烈的霉味从里散发而出。站在父亲的窑洞前,恍惚中,建华随着时空的隧道进入了远逝的年华,一个衣衫破烂、面黄肌瘦的放羊娃从这里出发,淌过波澜壮阔的峥嵘岁月,迎着朝霞满天的绚丽华彩,在激起燃烧的忘我境地中到达了阳光灿烂的彼岸。征程中,伴随枪林弹雨的血红雪白,就为了迎接那崭新的曙光。再次上路,迎风招展的猎猎红艳刻下了火红年代的礼赞,让心潮在澎湃中化为不曾忘却的纪念。几多时,天阴霾的黯淡,一番雷鸣电闪过后,狂飙从头而降。发梢、衣衫被淋湿了,唯有滚烫的执着生生不息。天晴了,又是一轮红日喷薄万里。

    可父亲却老了。

    一颗晶莹在建华的眼眶转动,不是伤心,而是感动与自豪。

    窑洞里,遗弃的乱草堆中忽地窜出一只野猫,凝神中的建华倒是被惊了一跳,本能地缩了一步。平心静气下来,她拿起胸前挎着的相机把祖先和父亲的根永远留置在了方寸胶片上。

    “他姑,你跑这来了,当心我们乡下人抢走你这大城市来的漂亮妹子。”寻她而来的是建华的堂嫂。

    建华学着堂嫂的口音说笑道:“是吗,那让抢去好了,我当个地地道道的陕北婆姨。”

    “你们城里人真怪,这破窑有啥好照的?”

    建华笑一笑说:“就是留个纪念,不定多年后这窑就全塌了。父亲生在这里,这就是我们的根啊!”

    “根?做啥的根?”

    一句两句给堂嫂也说不清楚,建华只管照了外面又照窑里,闪光灯频频耀眼。窑顶的土落了建华一头一肩,惹得她堂嫂不解地很是好笑。

    “这窑你们再也不要了,是这样吗?”望着窑顶裂开的缝子,建华问道。

    “还要这做啥,新石窑多阔气。”堂嫂在窑外回答,接着她无不担心地对建华又说:“他姑,你快出来吧,当心窑塌了把你埋了。”

    打量四周,该照的都摄入了镜头,建华对堂嫂说:“这下行了,走吧,我们回去。”刚走出几步,建华又说“等一等,我还没给自己照一张呢,来,嫂子,你给我照一张,背景就冲这塌了半截的土窑。”

    “我哪里会照像呀!”

    “没关系,你就把人装进镜头中间,摁一下快门就行了,其它我都调好了。”

    建华站好,咔嚓一声,她的影像定格在了镜头上。

    “来,我给你也照一张。”建华接过相机对堂嫂说。

    “别照这破窑了,不如我们到河畔上去照。”

    春季的河滩倒也有几分景色,流水长年累月带走了一层层堆积的黄土,把最原始的石板地裸露出来,形成一道小石槽。跌宕的水流结成小水瀑,顺着河道曲弯地向川地延伸,在阳光下闪着亮光,使光秃秃的黄土塬显现出别样的景致。

    河川里好生热闹,一大群孩子围着城里来的漂亮姑姑争着要照相,没用多少时间,胶片光了。就这孩子们还没照够,嫌这个多了,那个照少了,一片叽叽喳喳。建华给自己也拍了一张,黄色的土塬,枯黄的乱草,褐色的石板,白色的水流,所有这些苍凉的背景衬托着她那玫瑰红的半长风衣,让家乡人感觉这城里来的妹子就跟画上人一模一样。

    该见的亲戚都见过了,要拉的话永远也说不完,一晃都快十天了。有些亲人们还在挽留,不管是客气还是真心,终归是要离开的。临走的那天,方旭带着女儿建华去给祖先扫墓。子惠推托腿疼,主要是嫌山路不好走,没去。方旭也不强求,在本家侄儿的陪同下,走了一个多小时这才到墓地。

    在父母的坟前,方旭滞留了很长时间。细心的建华发现父亲的眼里有了泪花,但没有掉下来。站立在这黄土堆前,建华的脑海里闪出一个农村小脚老太太的身影,深色的大襟衣服,被雪霜浸染了的白发,一张没了牙齿的瘪嘴,唯独一双眼还算矍铄。小的时候建华随父母回老家时见过奶奶一面,那时虽说奶奶露着掉了牙的瘪嘴,但身在骨还很刚强,一天到晚颠着个小脚窑里窑外忙个不停。夜里上了炕,嘴里奶奶一个劲说道着这儿、那儿都疼,就像活不了多久一样,但奶奶活了八十有二,在乡下算是老寿星了。奶奶就那么斜躺在炕上,拉话道家常,被城里来的孙女问这问那,奶奶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整宿嘴合不上。建华记得奶奶曾说,十七岁上,我是被媒婆哄骗到你们方家来当婆姨的。

    “是吗?”建华好奇地想知道,可奶奶不说了,她满足眼下丰裕的好日子。

    不管是不是骗来的已经无关紧要了,她的血脉将延伸到久远。

    如今爷爷、奶奶都已作古,黄土下化作了白骨。但建华满脑子都是当年给自己讲故事的白发奶奶。

    “奶奶,你给我的故事还没讲呢!”建华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愿在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们安宁。

    建华看出父亲的心不平静,凭吊中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垂首站立了许久,这才缓缓转身下山去了。

    路过一片刚犁过的湿漉漉的田地,父亲在地埂边打量了一会,走如地当间,对身后跟来的建华说:“你闻到土的清香了吗?”

    建华微微一笑,说:“闻到了,香得很。”

    父亲摇头:“你们这些在城里呆久了的人是闻不出土香的,不能。”说着话,他情不自禁地弯下腰,捏起一撮潮湿的泥土放进嘴里仔细咀嚼起来。

    啊?!建华看出父亲的眼里有了湿润,她的眼眶发酸。

    在子惠的特意嘱咐下,建华在嫂子陪同下又去了大哥母亲白玲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