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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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2)

    那些日子和方旭同样心里不痛快甚至有一丝悲哀的还有子惠。这一辈子她视方旭为参天大树,如今大树不再为人仰视,当然也绝不是任人践踏的小草,但这棵树毕竟被人遗忘了。子惠悲哀的是从前门庭若市,时间长了让人还产生一丝烦心,而今转眼门庭就冷落了。按老百姓的话,这是人走茶凉啊。

    那时络绎不绝上家里来的人大多数来求方旭办事的。方旭从不拒绝客人来家里,茶照倒,烟照递,也不拿官腔堵塞人,凡是能办的事他一律答应,不能办的超出他原则底线的任凭你说破嘴皮子也没用。给办了事的人为感谢,想送点礼品表示一下心意,充其量也就是一些土特产,或者一点烟酒而已,放在当今来说根本连什么也不是。不像多年后的现今,风气转了,人们开始送钱了,不送了有人还会伸手要。可那时的方旭不允许家里人收礼,有一次一个陕北老乡求帮忙,故意把礼品放在了沙发的暗处,子惠没注意,送走了客人发现了,想追已经来不及了,见是一些老家的特产,也就收进了厨房。方旭知道后冲子惠发了脾气,后来折合成钱还了人家。

    下了台的方旭不可能再有人上门送礼了,只有章仲义还有方旭在台上得到惠及的人以及敬佩他的人偶尔过来看看。以前子惠烦人到家里来,如今她竟然盼望有人来敲门。时间长了没人来了,有时听见门外稍有响动,子惠便急匆匆地走向屋门。门外什么也没人,只有游走的风掠动沙石猛然地呼啸着。

    她的眼中充满了失落,更是满腹的怨哀。

    唉……她的心和夜风一样冷得发颤。

    方旭总有一种被抛弃了的感觉。

    刚退下来那几天,他自觉不自觉一吃完子惠做的早餐,嘴一抹像往常上班一样准时出门。子惠在身后喊:“这天还没亮,你这是干啥去?”他嘴里应着老伴的话,步子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去上……”话悬在了半空,那会他已意识到自己的班从此永远上完了,霎时心头咯噔一下,迈出的步子不由地停在了门口。他有了种说不出的滋味,浓眉下矍铄的眼里原有的亮色陡然失却,一缕暗淡轻轻划过,瞬间的停顿后,他仍然走出了屋子,坚定地踏进清晨的冷风里。

    那些日子里,他时常坐在门前的石条凳上发呆,脑子里不知想些什么,但有神的目光却紧紧地盯着夕阳西下那如血的霞光。

    冬天的日子很短。

    天还没亮他就起了床,他每天的晨练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是他穿衣下地的响动弄醒了老伴,睁开眼望一望,嘴里不知嘟嚷一句什么,翻个身复又睡去。

    他已走出屋外。

    迎面扑来的是很冷的风,星儿还在满天眨眼。风儿卷裹起地上的沙土枯草败叶,晨曦里弥漫着浓浓的土腥味。远远望去,有一扇两扇窗户里闪亮出灯光,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他信步走向长街。

    曾几何,他是这座矿城的主宰者,呼风唤雨。而今他已完成了光荣的使命,也意味着他从前的辉煌变成了永久的历史。一切从头开始,在平静中直到他眼中的天地不复存在的那一天,他人生的履历将画上一个大大的句号。生前的是非功过只当后人去评说,他是无法给自己下一个确切的定论的。之后,他的姓名出现在他一生中工作过的单位编纂的各种志上,《陇原省地质勘探史》、《大窑山矿务局志》、《陇原省三线建设》、《饮马滩矿业局志》等,以及家乡的县志,他都在显耀的位置上出现。人生一世能得到那么多的肯定还有啥不满意的,雁过留声,人活留名,足矣,他从不期望不朽!

    这冬无雪,老天爷吝啬的有点过分,气候干爆的快没了水气。风嗖嗖地刮着,呜呜作响,街上行人很稀少,人们都还恋着温暖的被窝。街灯很暗,昏黄的光亮洒在泛着青灰的油路上,透着凄冷。偶尔间有接送职工的通勤车驶过,像脱僵的野马,卷起的纸屑杂物在后面飞旋。

    这是机关门前的大道,也是这片不毛之地上开出的第一条道。当年在荒芜之地上搞起了大会战,轰隆声中推出了一条沙土之路。在这路的两边盖起了清一色的土坯简易房,由于一下子涌进了成千上万的建设大军,就是天天加班加点也来不及盖房,于是许多人只好住进地窝子。这条路之所以很快被铺上沥青和装上街灯,是和几桩强奸案有关。从大城市来投奔如火如荼的三线建设的女学生们让某些歹人馋坏了上眼睛,一个女学生被人掠到沙梁后糟蹋,更有一个漂亮的姑娘被辱后自缢而亡。这还了得!时任副总指挥的方旭拍案而起,怒火冲天的同时,在征得总指挥贺明山的同意后,亲自组织了一支巡逻队,并提议应尽快让路灯亮起来,这样歹徒就不敢在光亮下无所顾及地大胆掠色。于是,一声令下,筑路大军开了过来,不分昼夜突建施工。短短一个月时间,一条闪着黑亮的柏油马路展现在人们面前,接着运来了支护矿井用的圆木齐刷刷被埋进土里,拉上电线,灯哗地照亮了黑夜,犹如银河落地。竣工那天,彩旗飘飘锣鼓喧天,人们打心眼里感谢这些当家人做了一件令人称颂的大好事。随即这条路被命名为饮马大道,以后的岁月里,矿城的建设也就沿着这条路铺开。

    不毛之地拨起了一座新型的矿城,也就诞生了前几年被省政府重新命名了的平远市。虽说矿城有了新的名字,但生活在这里的人至今仍旧把这里称作饮马滩。城市建起来了,饮马滩所有的街道都交给了地方政府管理,有人借机想把这条饮马大道改为平远大道,却遭到了时任局长方旭的反对,说那是一段历史,见证了火红年代里人们战天斗地忘我奉献的精神,不能改!于是有些人私下说方旭是老顽固,抱着旧思想不放,不能与时俱进,跟不上时代发展等等。别人说什么,方旭不管,反正在他的反对下,至今这条路仍旧延用着旧有的名称。原本市政府的官邸是准备建在这条道边上的,后来他们索性新开辟了一块地,不但盖起了气派非凡的政府大楼,而且在楼的对面又修起了一条更为宽广的大道,号称平远第一大道。方旭不服气,心里也窝着个火,你刚修的路变成了第一道,那我们的饮马大道算什么?

    方旭在某些事上又是个较真的人。

    政府大楼落成的时候,政府专门派人给方旭送来了请柬,盛邀他参加庆典大会,并让他代表矿区数万职工讲话。请柬方旭接下了,但他根本就没打算到时前往。方旭见不得那些政府官员的张扬劲,心想,你们有什么可张扬的,如果不是我们开矿者几十年的奋斗与建设,有你们今天神气的份?当年风吹石头跑的时候你们干么不来神气,还想把象征我们矿区人精神的第一大道改了名,做你们的大头梦去吧!庆典那天,方旭借故到矿上去检查工作,他让书记去应付差事。晚上回来后,书记来家说:“地方上的人可真能造呀,一条马路一幢楼,仅庆典他们就花了将近五十万,不要说别的,光鞭炮就拉了半卡车,从路的那头到大楼前足足响了有半个小时。舞狮耍龙,听说晚上还要放烟火。这些是你我这号老家伙想都不敢想呀!”方旭听得脸气得铁青,张口就骂:“妈的,都是一群只会花钱的败家子,国家的钱能这么挥霍吗?”那个年代的官员还算清廉,若放在现今,像方旭这样的人还不得气死?近年有人从网上刊发了全国各地许多新建的政府办公大楼的照片,那气派比堪称世界第一强国的美国领先了至少一百年!

    也许这体现的就是与时俱进,彰显的就是改革开放累累硕果的最好注解。

    当年发生在饮马滩的豪华庆典被看不惯的老百姓反映到了省里,为此省上专门派来了一个调查组,查实后给地方上主要领导给予了警告处分。方旭知道后心里还气愤不过,说那些人该判刑蹲监狱才对。

    这就是方旭的性格。

    政府的办公楼成了饮马滩的新标志,而那座见证了饮马滩翻天覆地变化、曾经也作为标志的红楼如今愈发显得低矮破败。红楼是矿务局的机关办公楼,一度辉煌无比,时至今日还发挥着它应有的作用。

    这个寒冷的清早,此时的方旭已走得离红楼很近了,透过树影他看得格外亲切。楼前落了叶的杨树枝条在冷风里摇曳,缝隙中的红楼也似在摆动。这些树是他当年领着大伙种下的,如今树梢已跃进过了楼顶;那楼也是在他谋划下盖起的,虽说只有四层高,但它一直是饮马滩的象征。别小看了这不起眼的四层砖楼,自它矗立的那天起,这楼就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多少人想入内探个究竞,终究没那个勇气。“红楼”二字时常被人们挂在嘴上,渐渐地这两个字成了这一带的代名词,以致时间一长,那旧有的地名彻底被人遗忘了,从此这一带有了一个新的地名,那就是红楼。

    红楼代表着权力,更代表着敬畏。说实在的,在矿区职工家属近二十万人中,真正能进入过红楼的人了了无几,大多数的人路经时只能多打量上几眼,充其量只在脑海里想象一番而已。就跟北京的中南海一样,国人只能远远驻足端详新华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红楼就是饮马滩的中南海。

    天微微有些亮意,有上班的人陆续走向红楼,方旭是在很不情愿也可以说是不舍地背转身子,无奈地走向回家的路。抬头看看天,空荡荡的,只剩下单调高远的一片湛蓝。

    刚进家门,他原先的办公室主任跟进来了,向老领导诉苦说:“他王树礼凭什么拿我第一个开刀,不就是他当总工的时候我没报销他私自去省城的费用嘛。其实这事我没给您汇报过,前几趟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替他处理了,他得寸进尺,一次次把单据给我,我心想这成啥了,这让方局长知道了还有我好的?在我拒绝后他再不来了,听说全让矿上给报销了。他这是公报私仇,我也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走着瞧!”

    方旭听得心里很不痛快,你王树礼能耐没多少,整人倒学得快,这不是给我老方看嘛。方旭有意见归有意见,但他又不能把自己的不满喧泄出来,组织原则他还是懂的。方旭反过来劝他说,你毕竟是我身边的人,只怪我让你和我走得太近。得到了一些宽慰的办公室主任说,这天下都一个样,我的工作性质决定了随时为领导服务。

    方旭没能解开办公室主任心里的疙瘩,却让这个火冒三丈的人直接闯进王树礼的办公室,二话不说提住他的衣领:“你往下拿我得说出个理由,不然我和你没完,我还会抖出你如何中饱私囊!”

    最后的结果是办公室主任满意地到下面的矿上当了矿长。戏剧性的是,多年后,这两位不打不成交的人共穿一条裤子,因贪污受贿一起被下了大牢。那时的王树礼因有他的恩人黎书记的关照,早调到省厅工作。东窗事发,他是在省厅总工程师位子上被逮捕的。

    王树礼被人提住领子就收回成命,这事传到方旭的耳朵,他更小瞧了王树礼的本事,就凭这还能领导一方工作?

    时常的时候,方旭坐在门前的水磨石条凳上望着冬日的天空发呆,那神情有些孤独。孤独有时是一种完美,淡然是一种境界,宁静的心淡然若水。方旭有无这种境界无从知道,也许他会让思绪在宁静中不经意地轻盈漫步,朦朦胧胧中好象独自伫立在布满蓝色小花的溪边,掬一捧清澈的溪水,让自己也沾染溪水的清新和纯净,忘却所有的苦难、艰辛、凄楚、哀愁、美丽、欢笑与辉煌,在超脱中飞扬、飘逸。然超凡脱俗谈何容易,于世无争、清净无为不是所有人能做到的,特别是在这物欲横流、世风日下的年代,连亲情都日渐疏远,又有几人看破红尘,得到大彻大悟?其实生活中很多时候都是这样,能在悠然宁静中度过每一天,已经实属不易,又何必刻意去追求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境界,到头来落得个理想成空两茫茫,反误了一片大好光阴。还是一切随缘的好,闲时有情致了步出户外,走进林中,听鸟儿歌唱,观枝叶迎风飘展,很是怡然。或伸开双手,接一片偶尔落下的树叶,捧在手心,聆听落叶的忧伤和淡然,或许能体味了另一番心致。这些对没多少文化的方旭断然是不会体味到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偶得。

    春天转眼到了,鲜花怒放,飞鸟欢唱。

    在这花团锦簇的季节,为了让心情还未调整过来的方旭散散心,子惠提议干脆回老家看看,多年不回去了,亲情有些淡漠,不妨再联络联络。

    方旭同意了。

    于是,在这春意盎然里,建华陪同父母方旭夫妇回了趟陕北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