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字体: 16 + -

第四十五章(3)

    眼前这片广袤的土地让方建设魂牵梦绕,虽说不是故乡,但这里有梦中的眷恋。在一次次的憧憬中,流淌在血液里的牵挂是那样的热烈,无须酝酿的情感在笺纸上浓浓地弥漫。有些记忆随行走的脚步慢慢淡忘,但对亲人的思念却时常在内心深处娓娓道来。

    踏上这片土地,坦坦荡荡的广阔伸向无边无际的地平线,仿佛一缕阳光都是那么温热,轻抚脸庞,他不悸动都难以自持。

    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妈妈——

    在回饮马滩之前,他绕道前往一个遥远的乡村去看望杨蕊的母亲。当年杨连文魂归漠野,是她用一双瘦弱的肩膀撑起了那个风雨飘摇中的家。宋秉宽曾告诉他,她不简单,是个值得尊敬的乡村女教师。后来,她带着女儿到了地勘队,收拾了老杨留下的一些物品后就离开了。方建设见了那母女,尽管没有和她们说什么话,但他记住了她们。再后来,老杨的女儿杨蕊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那时他刚刚被推荐要去上大学,在前往宋秉宽的家告别时,见到了从乡下招工到了地勘队的杨蕊。她谈不上多么美丽,但那份温文尔雅的神情让他惊讶,一个乡村女孩子有这样的韵味实在难得,看来这和她身为教师的母亲教诲无不有着直接的关系。清秀的面庞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分外迷人,方建设的心本能地动了一下。之后他去西安念书,一年多后,在古城又一次见到了杨蕊。身为描图员的杨蕊被单位派来进修,因了来自同一个地方,加之和宋秉宽特殊的关系,他和她走近了。是不是就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有了钟情和怀春之意,只有他和她的心才知晓。当然彼此都很矜持,即使有心跳的感觉,那层薄膜也未曾戳破。她学习期满后,两人偶尔互有信件来往,但依旧客气有加,满篇没有一个滚烫的字眼。倒是宋秉宽给他的心中有了这样的语句“她是个有着金子般心灵的好姑娘”。或许就为这句话,也更为心里泛起的波澜,还有对老杨的那份追念,他特地绕道几百公里,去看望杨蕊的母亲王阿姨。

    灵动的山泉甘露,润泽了山石的沧桑,已是寒冬季节,西秦岭山区的温暖气候很是惬意,山林里腐叶散发的醇香有点醉人。山风回响,随手拽一缕夕阳的柔美,炫舞的彩霞里传来悠扬的俚歌阵阵。

    他进入了村庄。

    在安静的世外桃源般的村庄,他见到了王阿姨。一头花白的短发,人很精干,穿戴整洁。

    “阿姨,你好吗?”多年前的记忆影影绰绰。

    王阿姨显然不认识他,在方建设做了自我介绍后,她很激动地,也颇为感慨起来:“稀客呀,没想到你会来。”

    他难以想象,这个家没有男人支撑,不知她是怎样熬过来的。也许她翘首苦盼,望着天边的云霞发痴,终究也未能等来归人。

    王阿姨给他沏了茶,两人寒暄,话题从宋秉宽说起,说那是个好人,时常牵挂着她母女。天色将晚,她这才想起该做饭了,说光顾上说话,一定很饿了吧,稍等一会,饭很快就好。方建设跟去帮忙,她也不见外,让他拉风箱。在厨房,她一边和面一边说起了女儿杨蕊。她说,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快走到天尽头了,一年到头才能见一回。说到女儿,她的眼里闪耀着光芒,那会可能她满脑子都是女儿的音容笑貌,就似女儿就在眼前一般。

    “听她来信说这几天就要收工回来了,我是天天都在等着她归来。”

    方建设说:“那您去陪伴她好了,这样您也就不用这么牵挂了。”

    “小蕊原先也这么说过,可她终究是要嫁人的,她乐意还看人家姑爷情愿不情愿呢。”

    “那有什么不情愿的,赡养老人是儿女应尽的义务。”

    “可我舍不得这里。你看我们这里多好,山清水秀的,真要舍弃,我做梦都会想的。”

    就这么说着舒心的话,饭熟了。

    “在我们乡下没什么好招待的,你不要见笑。”

    “阿姨,这够好的了,木耳、蘑菇都是山珍,还要咋的,您太客气了。”

    “就这条件,觉好吃就多吃点。”她又说:“你是哥哥,以后要和杨蕊一块工作,她做的不到的地方要多加批评,倘若做了不是人干的事你就打她,我给你撑腰。”

    “阿姨,我打了她还不心疼死你,到时候你保证会说,也就说说,还真的打呀。”

    她笑了:“放心打,我可不是个护儿女短的人。你们在外面干公家的事,见的多,经的也多,不像我们乡下人,眼界窄,不懂得那么多的大道理。但我不糊涂,事理还是明的”

    两人边吃饭边说着话,他问到了乡下的日子,说一路上看这里的庄稼地大多都在山上,想必很苦焦了。王阿姨说,世上最苦了庄稼人,有些家庭连肚子都吃不饱,春荒的时候,好些家的人都出去讨吃,近几天就有不少人出去寻活路了。

    方建设听了很关切:“阿姨,你的口粮够吃吗?”

    “够了,就我一个人怎么都好办。公家给发生活费,还有女儿邮钱来,我一个人怎么都对付了了。生产队分的口粮不够,我偷着让我娘家的兄弟给买些小麦、大米。每次买粮,我都胆战心惊,甚怕被逮住,本来娘家成份就高,逮住定个投机倒把就不得了了。”可以看出她还有余悸。

    “这儿抓的这么严吗?”

    “严,前面不远就有检查站,专门抓倒粮的。前一段有个城里的司机偷着在拉煤的车底下藏了一麻袋麦子,被查出来不说,还发电报把人家单位的给叫了来。那单位的人对检查站的人说,这是破坏国家的粮食政策,回去要严肃处理。”王阿姨微微叹了口气:“唉,都是为了活着,老婆娃娃的,不是的话,谁冒这个险。再这么下去,老百姓就不得活了。”接着她觉着不该这么说,神色有些紧张地对方建设嘱咐:“出去可不敢这么说,让人听了抓去坐班房子。”

    “阿姨你还教书吗?”

    “不了,前几年就停了。毕竟我那点文化底子太薄,再教下去就是糊弄娃娃们了。这些年陆陆续续有回乡的高中生,他们当年都是我的学生,该到他们上讲台了。”

    “哦,是这样。也好,辛苦了半辈子,该歇歇了。”

    “歇不了,家里就我一个人,没多少事,跟着社员们下地劳动,挺好的。人不能闲着,太闲了浑身的毛病就来了。将来等小琴成了家,有了孩子,我就有营干了,到那会再歇下来也不迟。”

    夜降临,村庄静的无声无息。看到阿姨日子过得还不错,方建设放心了。由于走了好长时间的山路,这一夜,他在偏房的炕上睡得很踏实。

    第二天午后,方建设动身要走,王阿姨挽留不住只好送他到村外的大路旁等班车。

    清风里,一辆从县城开来的车鸣着喇叭出现在视线里。车喘息着停下,门开启,谁也没想到,风尘仆仆的杨蕊从车上跳了下来。

    “妈——”

    “老天爷,你可回来了。”

    几年不见,杨蕊比原先丰润了,只是脸上多了几许野外的风霜。

    “快,小蕊,你看这是哪个?”

    显然杨蕊愣住了,她绝没想到方建设会在这里。

    “呀,老天爷,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我就不能来?”他微笑着

    “做梦都想不到,那阵风把你刮来了,难得。”她看到方建设背上的包,问道:“咋,我刚来你这是要走?”

    “是啊,我昨天到的,见过阿姨了,该走了。”

    杨蕊转而埋怨母亲:“妈,你怎么让人家住一天就走。”

    “我留了,可留不住。”

    班车从前面的场地上调头驶了过来,司机摁着喇叭在催促。

    无论如何杨蕊都不让他走的,说我这还没到家呢,你就要走,太不够意思了不是。在一旁的王阿姨也极力挽留,方建设只好和司机挥挥手,跟随杨蕊母女又进了村子。

    整个这一天下午,因了杨蕊的回来,一向冷清的屋子里欢声笑语。

    杨蕊和方建设有了一个共同的话题,那就是谈论饮马滩。这两年,她跟随地勘分队在饮马滩作业,虽说没有直接参与地质勘查与钻探,但身为描图员,她说起那里的煤田储量如数家珍,头头是道。说到后来,她无不遗憾地告诉方建设,地勘队除了留两台钻机继续进行矿区煤田精查外,其余的人马全部奉命撤离了饮马滩,据说开春后,将远途跋涉去山西进行大会战。

    “你毕业了,分配回了队上,你其实可以向队上申请去饮马滩工区,那里毕竟还是需要地质人员的,这样你就能在家门口工作了。”杨蕊如是说。

    方建设摇头:“这没什么,选择地质工作就意味着和寂寥结缘,何况我原本就不是个追寻安逸的人。”

    杨蕊明白了。难怪宋秉宽每每收到他的来信都会赞叹有加,说这小子是个可造的人,不愧为方旭的儿子。到了这会,她的心里有了起伏,连看他的眼眸都多了几分亮色。无疑说,她少女的心在这一刻掀起了微澜,大凡有远大理想的人是不甘平庸的,如果和这样的人携手走过,哪怕没有浪漫的花前月下美景,也是分外醉心的。

    脸颊发烫,她分明感觉到了羞涩,连忙找借口说是要去给母亲帮忙做饭,头一低匆匆出了屋子。

    清澈的河水在傍晚的村庄缠绕,叮咚的泉水滋润着每一根草叶。晚饭后,林间小道上,并肩走来了方建设和杨蕊。片片残留的枯叶脱离枝桠,飘落在他和她的肩头。

    “真没想到,你的家乡景色如此怡人,叫我难以离去。”

    她面露绯红,心儿激荡:“那你住下去好了,没人撵你。”

    轻微的晚风中因了这份缠绵,气息醉人。松针满地,脚底的柔软牵引着心仪的人儿走向了丛林的深处。阴坡地遍地都是疏松的苔藓,只可惜冬日里没有花儿的绽放。大大小小的岩石,是林中孤独的生命。阵阵风儿旋起,卷裹起树木的清香。鸟儿归巢,林中一片安静,纤尘不染。纵然是在在日后的苍茫天地间,心儿靠拢,自此再没有了孤单和寂寥。

    此时漫步在多情的林间,幸运的心灵拥有了悠然自得的惬意,久久的,久久的,唯有醉人的温情笼罩了叶落满径上走过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