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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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2)

    春天到来的时候,建华在敲锣打鼓中走了,从此子惠的心里又多了一份牵挂。

    到了农村的建华很快被公社抽调到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成了顶尖的台柱子。她跳过《红色娘子军》中的吴清华,也演过《白毛女》中的喜儿。舞台上,建华以娴熟的舞蹈特艺,高难度的技巧,将纯朴善良、刚毅坚强的吴清华刻画得活灵活现,入木三分:吴清华不堪忍受大财主南霸天的折磨,满腔愤怒;一身红衣的清华失魂落魄,哀愁分明地写在她的脸上;吴清华绝望地闭上双眼,在不间断的旋转中,在近似疯狂的连环跳中,她仿佛要把一肚子的委曲与情怒全都倾泻……舞台下是一双双目情转为愤怒的眼睛,口号震天。乡亲们惊奇建华与众不同,竞能会脚尖走路。等谢幕下了台子,有好心的大娘担心她的脚趾会跳折了,执意让建华脱了鞋补补袜让她瞅瞅,还一个劲问建华疼不疼。

    汇演结束以后,建华又回到了生产队劳动。正是烧晚饭的时候,窗前的老槐树垂下一串串的白花,连空气中都溢满了花的郁香。几个半大的孩子举着带有叉子的长木杆拧槐花,吵吵嚷嚷,闹得几只蜜蜂归不了巢,嗡嗡叫,绕着花枝乱飞。

    建华挑着水担从树下走过。

    从墙角弯腰抱起柴禾走进伙房,她开始点火做饭。柴火遭了一场过雨,潮湿难以立马形成火苗,满屋子的青烟呛得她连连咳嗽,眼泪也出来了。急忙跑出屋子,在院子当间,吸几口清爽的气息,这才感觉好受了许多。

    巡演回来的这些日子,整个知青点就她一人。其他的知青们被抽去修水库去了,吃住都在水利工地上。白天她和一群老汉、婆子们下田劳动,汗水滴落,脚印从地头往前延伸;晚上收工回来,立时觉身子疲乏,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累得不想起来。

    天边的火烧云浓烈,她站在那里怔怔遥望。

    当夜幕降临下来的时候,村落里异常安静,偶尔传来几声狗的吠叫。偌大的知青点,陪伴她的只有寂寞。没有电灯,用空墨水瓶装上煤油,用线绳搓成捻子,放进瓶子,用火柴点亮,微弱的煤油灯光暗暗的。风旋起,门窗被扇得乱响。这让读小说消遣的她心生恐惧,倾听一番,倒再也无其他吓人的响动,这才舒口气,复又拿起书本捧读起来。在这远离父母的地方,尽管她感到寂寞难耐,但能沉下心来安安静静读会书也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她被小说中江雪琴和她的战友们的人格魅力所感染,如果自己处在那个年代会像她们一样无畏吗?会的,父亲是自己的榜样,殊死搏斗中,他用年少的勇敢就举起大刀坎向敌人,他的女儿又怎能畏惧呢!

    她走近了《红岩》世界——

    特务出现在牢门口,离别的时刻到了。同志们默默地握手,握手。一颗颗火热的心,在握手中互相交流,互相鼓励。不知从何时起,每间牢房里,都响起了庄严的歌声。歌声,仿佛在宣告自己的信念,在表示不屈和坚贞,在向自己的战友无限依依地告别……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

    愿把这牢底坐穿!

    刘思扬合着集体的声音,低吟着这熟悉的歌词,慢慢走过一间间的牢房。来到女牢门口,他停下脚步,迟疑着,看见**用友爱而了解的目光,带给他无限信任。**身后,是结着红发结的她,她扶着**的肩头,眼睛里泪光闪烁;可是她控制着,不让它凝成泪珠滴下。她的脸微微有些苍白,还是尽力用笑意迎着他。她的嘴唇微微颤动,像要说什么,又没有说……

    哦——,一页页翻读下去,建华紧张的气都快喘不过来了,革命理想高于天,又何惧头颅落地。可惜的是在五星红旗飘扬的时候,他、她们视死如归地倒下了,在熊熊烈火中得到了永生!

    沉静在慷慨、悲壮故事中的建华突然被一阵由远而近的响动给惊扰了,竖耳仔细听听,有脚步声从屋后传来,不紧不慢,抵达到门前。建华紧张地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她在思忖,门外何人?贼人是肯定的,他要干什么,偷窃?知青点空空如也,上工地的人连行李都卷走了,敞开门也找不出值钱的东西。看来他不是来偷东西的,而是带着色胆来偷人的,知道她独自一人,以为吃到垂涎的美味就在今夜。

    时光短暂地凝固,看来那人在门外静听。不消几分钟,耐不住的贼人开始敨门,哪怕他想让发出的声音尽量小些,但由不得他。

    谁——,不知哪来的勇气,她从枕头下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菜刀握在手中,断然喝道:“不学好的畜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吗?我告诉你,你胆敢进来,看我不剁了你。”

    声音没有了,短暂的沉寂后,脚步响起,从门口到屋后,一点点消失了。一切声响又交给了乱窜的风。

    当啷一声,建华手里的刀跌落在砖地上,身子也软软地瘫倒了。

    她嘤嘤哭了起来。

    其实她明白那人是谁,如果不出意料的话,他就是那个该死的支书石来运。自来到乡下第一次见到他,建华就觉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也就是他极力热情地向公社宣传队推荐她去跳舞,说她人跟画上走下来的一样,走路的姿势都像在翩翩起舞。按说在宣传队巡演结束后,建华应该和其他知青一样去水库工地劳动,可队长告诉她,支书说了,你就留在队里上工。当时建华心里有点咯噔,但她什么也没说,心想对狼总是要提防的。以后下地劳动撒肥,那个人就像幽灵一样突然就会在身边出现,对问长道短,关怀有加。每每这时,建华除了善意地报以微笑,并不想喝他有瓜葛,低头继续干活。他甚至拿招工和参军来诱惑美丽的建华,尽管没有点名他肚子里的坏水,抛出的诱饵不外乎就是只要你顺从,他手里是有指标的。建华心里感到可笑,如果我要靠你走路子,又何必响应号召到这穷乡僻壤来,让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下流胚子糟践。办法多的是,即使父亲不搭手,她完全可以通过省里的贺明山伯伯或者那么多跟随彭德怀大军西征留下来的陕西老乡轻易就参加工作了。那些手握大权的人凭和父亲的交情,只会痛快答应,绝不会婉拒,这点建华是非常有自信的。可是她只能听从父亲的安排,她不能让父亲为难,饮马滩矿区几万人,多少人盯着,违背了父亲坚持原则的人生信条,会让他难过,这是建华不愿看到的。

    这会,哭泣中的建华多想扑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人不是个模糊的影子,他是在她心里真实存在的一个影子。

    就在不久前的公社汇演中,他邂逅了会拉小提琴的曲静波,一个彼此都欣赏的眼神让爱情的萌芽悄悄在心房根植了。尽管彼此没有表白,但她相信世界上有种爱就叫一见钟情。他是部队文工团的子女,父母都是搞文艺工作的,骨髓里自带的基因,他的音乐天赋在娘肚子里就有了。从小耳濡目染,很小的时候他就登台表演了。可是,随父母亲相继被靠边,他的音乐梦破灭了,中学毕业后,他唯一的去处就是走向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期待大有作为。

    萍水相逢是种缘分,相信有那么一天,她和他会悄然走近,不一定非要天长地久,只要心心相印就好。

    想起了曲静波,建华不哭了,她忘却了刚才的惊吓,倚靠在被子上满眼凝神,那眼眸里幻化出的一定会是明媚的艳阳天下,和他相逢在山花烂漫的时节。

    她在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