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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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2)

    六百米深处,漆黑如墨,影影绰绰的灯光在工作面上不停地晃动。这是一群追逐光明的人,他们不是夸父,用火药和铁器采伐煤炭。当一声声爆炸想起,煤尘弥漫了巷道,连空气都被呛着了。

    为国庆献礼,二号井在主要生产系统中灌浆、供水、井上下照明等尚未完工,大巷运输、矿井通风未按设计形成,没有形成采煤工作面就匆匆投产,这为日后的安全埋下了深深的隐患。

    伤愈后的方根锁主动请缨到井下担当了突击队长。在筑路队负伤后,军代表把他树立为“英雄”人物,号召职工向舍生忘死的方根锁学习。背负了这样至高的荣誉,他想安逸都由不得自己,何况他从小就有着“英雄”情结,******、***、***、***等无数光辉形象是他的榜样。在临到矿上前,他去指挥部见了叔老子方旭。

    “我要到矿上去了。”他如是说。

    “怎么,想好了?”方旭原本是想让侄儿去建筑队的,是他身上的光环让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方根锁说,“我在培训班学的是爆破,井下正好用得上。”

    方旭没有再说什么,定定地打量了他几眼,而后这才说:“走吧,上家里去吃顿饭。”

    这天子惠特地做了红烧肉,还从供销社打回了一壶高粱酒。好些年家里人都不曾吃红烧肉了,子惠把家里两个月的肉票都拿了出来。子惠对根锁说,你老是这么见外,都是一家人,还那么生疏。

    这顿饭方根锁并没有吃多少,他把婶子夹给他的肉块又给了建军和建丽,倒是陪叔老子把那壶酒喝干了。

    方根锁是个不惜力气的人,正是二十几岁的年华,最不缺的就是力气,最不怕挥霍的也是力气。在没有矿上之前,方根锁对阳光和空气并不怎么在意,你有我有大家有。每次从井下升到地面,他总喜欢仰望天上的太阳。那时他感觉,以黑色格调为主的矿区在他眼里格外亮堂。他的心情很愉悦,涌入心肺腑的空气那么清香、还有一点甜蜜。

    在这个冬日里,方根锁在井下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天三夜,按照副总指挥方旭在井下对矿工们说的话,“同志们,我们要加把劲啊,***为了‘三线建设’连觉都睡不着了。”矿工们唯有拼了,饿了啃几口馒头,实在困的不行了,轮换着靠在岩壁上打个盹,又精神饱满地挥动了铁锹。

    饮马滩担负着为沿海及一线城市搬迁来的大批工厂提供煤炭资源的重任,由于是在仓促中上马的,一二号矿井一时难以达产,加之铁路还未修通,排队拉煤的卡车排成了长龙。

    指挥部的决策者们嘴上起火开裂,方旭说,目前我们能做的就是赶快完善井下和地面与采掘有关的设施,有效提高井下作业时间,多出煤,出好煤。军代表向华说,这不是关键,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立即开工新建几对矿井,不然这种持续紧张的局面在几年内都不能得到解决。贺明山说,你们说的都没错,但远水不解近渴,眼下我们怎么办,总不能让支援三线的工厂不冒烟,职工家属在冰天雪地挨冻吧。一位管技术的副总指挥说,解决眼下的困难只有一条路,向部里打报告,上综采机,刻不容缓。负责后勤的副总指挥说,那玩意可能很贵吧。向华说,贵也要上,不然等明年的冬天依旧如此,我们不但要挨骂的,撤职都是轻的。

    在讨论新开两对矿井的事宜上,方旭和向华起了争执。他们的焦点集中在八号井位选址上,按照地勘队提交的报告,在野狐滩已经终结的钻探资料上来看,五公里的区间布孔,两台钻机都打出了七八十米厚的煤层,这在饮马滩可是惊人的发现。但这仅仅是普查得出的结论,是不是整装井田,还需进行详查,在此基础上若要达到大规模开采,重点对区间内布孔精查。这是地勘队的意见,也是方旭的意见。在会议之前,他仔细问过宋秉宽,如果省掉详查,直接着手精查会怎样?宋秉宽说,那无法全面摸清野狐滩的储量,按照断层的走势推断,详查万万不能少,弄不好这局部很丰富的煤田有可能是鸡窝状。

    贺明山问,那你说的详查和精查需要多长时间?方旭回答,详查至少得一年,完成后才能考虑是否进一步开展精查。向华不耐烦了,他敲了敲桌子,面带愠色,同志们,时不我待,照此下去,我们有愧时代赋予我们的重任,***他老人家在中南海睡不着觉了,我们还能四平八稳、稳步就班吗?为了如火如荼的“三线建设”,有些险我们还是值得冒的。

    一旦上升到这样的高度,谁还敢反对。举手表决,只有方旭没有抬起他的手臂。他原本寄希望贺明山也能反对,但遗憾的是,他的手举了起来。宋秉宽没有表决的资格,但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按他话里的意思总结出来就是两句话:科学不相信假设,决策杜绝盲目。

    其实方旭明白,野狐滩项目不是他们这几位指挥就能定了的事,那需要上报省局和部里,还要靠大批的资金主持。他相信,上面的各级领导和专家绝不会仅仅依靠地质普查报告就能草率上马野狐滩。但他心里不痛快,过去年代那种好大喜功的冒进还没有从灵魂深处吸取惨痛的教训吗?连***都说了,我们要实事求是,为什么到了下面一些人就喜欢热衷于违背自然规律冒险呢?

    也就是这一表决,方旭对贺明山有了看法。那个曾经说一不二的贺明山如今怎么变成了没有原则的懦夫。想当年的贺明山是何等霸气,威风凛凛。在他主政工业厅和分管省里的工业时期,连仅次他半级的官员,见面也畏惧三分。至于低一级或几级的干部,进他办公室送材料或汇报工作,常常大气不敢出,本来进门想好了言简意赅的汇报词,却在他面前有时甚至忘了词,变得前言不搭后语,急急巴巴。他若再问几句,批评几句,不少年轻干部就开始脸红气粗心跳,乃至大汗淋漓。可这一切都在造反派凌厉的攻势下消失了,尽管在口号震天的批斗会他努力挣扎着要直起高傲的头,哪怕被打的满脸是血,踩翻在地。

    对贺明山颇感失望的方旭心想,明哲保身不失为一种策略,但这是有度的,一味地不讲原则,把想法情愿埋在心里,唯唯诺诺,那要这种韬光养晦又有何用?这不是他的本性啊!

    但这不妨碍他和贺明山的友情,战火和硝烟凝结的情分不是工作上的分歧就能淡漠掉的。散会后,贺明山问方旭,家里弟妹今晚做啥饭,好长时间不吃子惠做的饭了,就馋那一口。方旭冲他翻白眼仁,我说老领导,你这嘴上不能没拉链就胡说,上星期天才吃的豆面,咋就是好长时间呢?贺明山说,那你管不着,反正子惠是乐意的。说着话,径直往指挥部家属区走去。方旭嘿一声,没脾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