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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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2)

    从未出过远门,甚至连县城都没有去过的二丫头赵俊芳眼睛不够用了,怯生生地见了什么都新奇,想看却又不敢大胆观望,就连县城街道上偶尔驶过的汽车几乎视作了怪物,一声喇叭,吓得她只往方建设背后躲。这不知是乡下人的可怜还是可悲,一辈子居住在穷乡僻壤的没见过汽车的人多的是,火车飞机就更无从谈起了。

    她从没见过汽车这是真的,但走出农门的二丫是幸运的,她不但坐了像房子一样的大轿子车,还倒转火车一路风驰电掣地奔向了远方。望着窗外的景色,她没有话语,神情发呆。倒不是念家想爹妈了,人活一辈子连外面是啥样都不知道,这人活的屈不屈呀!爹算是见过世面的,可他仅仅最远只去过县城。县城只有一条街道,比县城大的地方让所谓见过世面的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一个景致。

    唉,人比人不能活呀。她有些伤感。幸而父亲还开明,让她念了小学,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不然她只能待在乡下一辈子苦熬日子了。

    一路上方建设对她并没有太多的话,他甚至希望她在城里走丢了,他非常憎恨她那个自以为是的村官老爹。如果不是宋叔叔多弄了一个招工指标,支书一定会刁难从中作梗,根本就不会放他走,哪怕指标被废了。在县城时,他的确有甩了村支书丫头的念头,这样想也这样做了。他借口去厕所,从另一边溜了出去,把个傻傻的二丫扔在原地连动都不敢动。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的他还是再次带她上了火车。

    她丝毫没觉出他的反感,反而关切地问,你咋了,肚子坏了?她说,都怨我爹,有鸡瘟了,还宰了让我们吃。

    听着这话,方建设心愧疚的一塌糊涂,他知道,在乡下,鸡是最好的吃食了,这一切全都是为了感激他带二丫离开祖祖辈辈受穷的地方啊!

    此时坐在奔驰的列车上,方建设虽说对她态度有了一点转变,但他根本就没心思和她说话聊天,和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乡下丫头有啥说的吗?他索性闭目养神。

    而坐在对面的二丫此时对闭目养神的方建设内心涌满的皆是感激,说他是自己的恩人一点没错,没有他的恩情,她过不了两年就会嫁人,生子,和窝在大山深处的婆娘们没二般。从小生活简单,没经历过人生阅历的她就连面对面坐着的方建设正眼都不敢看,偶尔打量一眼,急速地又将目光移向他处。倒不是害羞,实在是乡下的女子没那个情调,压根就不知道眼睛不光是用来看东西、认路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还能用来传情。乡下女子到出嫁的年龄,都是爹妈做主,她们哪里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让青春男女为之神魂颠倒的叫做爱情的东西。

    列车奔驰……

    夜降临,车窗外一片漆黑。昏暗的车厢里有些安静,大多的乘客都昏昏欲睡,只有极个别的人还坐在窗前的小几边低声拉话。兴奋了一整天的二丫慢慢有点困倦,想睡却一时难以入睡,始终处在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中。不知过了多会,她渐渐沉入了梦境中,或许有家乡的山,干涸的河,还有暮色里回归的牛羊和炊烟下村妇呼唤顽童回家的吆喝。

    后半夜的时候,列车停歇在了一个小站上。

    是方建设唤醒了也许还做着梦的她。

    天还未亮,她随着他老老实实地坐在候车室的长条椅上。候车的人不多,要么是和他们一样等天亮以后上路的,要么是在候凌晨而来的另一趟火车。

    初春的天还很不暖和,裹着军大衣的方建设依旧养神。其实他没睡着,可能是阵阵寒意让二丫不自觉地往他身边偎,那样毕竟暖和一些。

    他感觉到了她的哆嗦,本不想理睬,但还是望她一眼,就这一望使懂得羞怯的她不自然地往边上挪了挪身子,低垂着头下意识地看自己离开家时才穿的黑绒面新布鞋。顿时方建设内心最软的地方被她那有点可怜的神态打动,他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军大衣。

    “给穿上。”他的口气不容推却。

    “不要,我不冷,还是你穿。”她执意不要,声音怯怯的。

    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往候车室外面走去。

    “你,你去哪?”这回她的声音高了些,她担心他会着凉。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那会,她有种想哭的感觉,为温暖的军大衣,更为他知冷问暖的关心。或许就在那会,已经初长成人的山里女儿心本能地跳了一下,那滋味是她从未体会过的一种说不来的感觉。

    少女的心扉被他无意识给打开了。

    大山孕育的女儿单纯,清风吹拂下的心灵就像一张没有泼墨挥毫的白纸,无丁点污迹,纯洁的近乎完美。在如烟含黛而铺开的写意里,透过时间的帏幔,恍惚从画中走来,似梦如幻,走向同样洁净的蓝天。神态款款,像一朵颤动在风里的野花,娇艳地开在岭上、坡地、沟谷,摇曳中绽放着无法勾勒的俊美,再丰富的语言也化作了多余。秋风里、小路上,满地金色的秋叶,清冷的氛围里蕴满了凄美幽静的气息,浅笑里凝视着荒凉的,直向没有尽头的远方。娇柔,却不扭捏;纯朴,却不愚钝。那是震撼天地一方大写意的至真至美啊……

    她就那么乖乖地坐在一隅,没有张扬,别无杂念,静静地依旧低首,似在想着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想,眼睛还停留在鞋尖或地面,手指轻抚着光滑的衣扣,再无其他举动。

    是吼声的汽笛惊了她,脚下的地在火车巨大的碾击下剧烈抖动。她本能地抬头,转动脖子似在找寻,但视线里没有搜寻到那个有点冷冰冰却又很暖的人。那会还不能说她找到了爱的感觉,毕竟才刚刚涉世,没有从蛹蜕变为蝴蝶,还不到展翅翩飞的时候。正如人们挂在嘴上埋汰乡下女子进了城的话,她还没有被点化为娇贵的牡丹,实实在在还是一朵不起眼的洋芋花。

    通往站台的门被打开,一下子涌进了好些人,担架上还抬着一个不知死了还是活着的人。那个被抬着的人还流着血,地面上一串殷红。她显然被吓着了,身子不由地后缩,眼里有了恐慌。就在这时,方建设回来了,满头大汗,显然他是从站台那边跑过来的。

    “你没事?”她既担心,又为看见了他,心定了些。

    “没有,我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好。来,赶紧穿上大衣,出汗着凉可不是好耍的。”她站起脱军大衣。

    他摆摆手:“你先穿着,等身上的汗下去再穿好了。刚才没吓着你吧?”

    “咋能不吓,那人还在淌血。咋了吗?”

    “据说是一个扒货车的,往下跳车被卷进了车轮,挺惨。”

    “他还能活吗?”

    他摇头:“不知道。和他一块扒车的还有两个人,地上有血,人却跑了。”

    天蒙蒙有些发亮,又一趟列车驶来,候车的人开始涌动。不一会候车室变得空荡荡,方建设说,“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也该动身了。”

    出了车站,外面刮着凉凉的风。她执意让他穿上大衣,他顺从了。

    在车站广场的西边,有个人民食堂,刚开门准备开始一天的营业,走进的方建设和二丫是最早的饭客。里面正在捅炉子的女服务员没好态度地嚷叫:“出去,没见才捅火呢,还不到营业时间。”

    面对这态度极其恶劣的女人,方建设火气一下子冒了出来:“你怎么说话呢,啊?***教导我们说‘为人民服务’,你就是这样服务的?”

    那女人手往腰里一插,挥舞着炉条显出了泼妇劲:“嗨,就这态度了,你能咋的?”

    方建设还想跟她理论,被二丫硬给拽出了食堂。

    “妈的,什么东西!”他仍旧气咻咻地。

    “走吧,别和她见识,一定是昨夜挨了男人的打才这样耍泼。”

    是二丫的这句话逗笑了气头上的方建设,这话他在河西村听过,就是不知来头是什么。他问二丫:“你们那里为什么说不讲理的女人总有这话?”

    二丫说:“我也不知道,反正都是这么说的。你饿了吧,我这还有一张饼子。”

    方建设接过,掰开分给她一半,两人干嚼着走上了一条沙土路。中国的地勘队大多远离都市,能建在郊区已经算是条件好的了。在此之前,方建设打听到下了火车还有十几公里的路程,每天只有一趟从县城发来的班车路过。

    走不了多远,身后传来汽车轰鸣的马达声,等快驶近了,方建设横亘在路中间摇晃起了双手,让车停下来,好顺路捎带他们一截。

    车子稳稳地停了下来,司机从驾驶室摇下玻璃大声问道:“你们这是去哪?”

    方建设赶紧跑到车的跟前说:“师傅,我们要去地勘队,带我们一截吧。”

    “驾驶室满了,如果不嫌煤车脏就坐后马槽里。”

    等方建设和二丫爬上去,车子重新启动。

    清早的风很冷,方建设几乎将脑袋缩在大衣里。二丫把红头巾往下拽了拽,任旋起的土尘、煤屑在车厢里乱窜。

    在一个三岔路口,司机把车停下来指着能看见的那片红砖房屋说:“前面就是,走几步就到了。”

    “谢谢啊,师傅。”

    车子吼叫着又开走了。

    互相端望,都为彼此灰头土脸的摸样笑弯了腰。第一次看到二丫赵俊芳这么开心,方建设从这会起决定一定要好好爱护她,她父亲强横不是她的错,她纯洁得就像那透着亮光的水晶体,冷淡原本就是一种无言的伤害。爱护,并不是想要和她有什么故事发生,更不是狭隘的男女爱慕,这会的他只想把她当作一个小妹妹,多加呵护,让她在这远离亲人后得到关怀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