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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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1)

    矿区一批建设项目由于各种原因相继下马,有些在建的工程一夜之间停了下来,先期开采的小煤窑寿终正寝。紧接着,大窑山矿务局贯彻执行国务院关于精简职工家属的指示精神,与此有关的工作迅速展开,许多人含泪离开了为之流血流汗的工作岗位,伤心地带着老婆娃娃踏上了回归故乡之路。他们知道国家遇上了困难,当事者没有闹,几无怨言,尽管有那么一些小小的情绪。领导说,回去吧,等生产建设恢复了,再请你们回来。他们相信,默默地走了,虽说脚步有些沉重,但希冀不曾磨灭,可他们再也没有听到期盼中的集结号。

    多少年以后,已经退休搬到省城居住的方旭提着一双皮鞋去街头鞋摊钉鞋,摆摊的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男人,闲聊中从对方的口中知道,他就是当年的精简人员,因在庄稼地里劳作过分透支了身体,再也挥不动锄头了,只好进城干了这营生,虽说整天风吹日晒,但好歹能吃饱肚子,毕竟还得活着啊。他说,他们是一群被遗忘了的人,有人不甘心,找过去的单位,无果,一次次上访,又一次次被遣送回来,最终被收容关押了起来。唉,活人难哪,这都是命!

    方旭听得心情沉重,除了同情他又能怎样?有这样遭遇的不是他一个人,就连方旭这一生也命运多舛,在度过了艰难的灾害年月后,人们刚刚肚子里有了些油水,运动又来了。先是从农村开始“社教”,主要整治地、富、反、坏、右分子,也整治一些农村干部的懒、馋、贪、便、占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当然也包括一些违背社会主义的坏风气。八届十中全会后,为防止修正主义,全国自上而下开展“社教”,就是在农村搞“四清”,城市搞“五反”。所谓四清就是清帐目、清仓库、清财物、清工分,所谓五反就是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反对铺张浪费、反对自由主义、反对官僚主义。

    在大窑山矿区,有人再次翻出了方旭拿物资换粮食的老账,被定性为“官僚主义、投机倒把”分子,他连副局长也当不成了。

    原本他不会有事的,毕竟已过去了好几年。可有人来搞外调了,说方旭和倒台了的彭德怀路线有干系,他妻哥兰子恩的后台就是反党分子彭德怀。彭德怀在庐山上仗义执言的结果就是遭到无情的批判,而兰子恩恰巧在回陕北老家时看到的景象和彭德怀如出一辙,在省里的有关会上“炮制”出了被定性为“反党”的言论。更“可恶”的是他居然私底下为彭德怀鸣不平,被投机钻营的人打了小报告,后果就可想而知了。因说了几句真话,就被整治,兰子恩想不通,受不了打击和屈辱,差点服毒自杀,幸好发现的早被抢救了过来。

    方旭被定性为官僚主义和投机倒把,说他武断地在天灾人祸的一九六〇年倒卖国家物资换取吃的。可批斗他的人不去想,正是方旭的武断决定,挽救了一大批干部群众,从物质上保证了煤炭生产的正常运行。可那个时候已经没人站出来给他说话了。这一情景在多少年以后,他的儿子方建设在电影《***》中看到了感人的一幕:同样是在那个特殊想年代,县高官的好榜样***为了兰考的干部不倒下,不惜冒着犯错误的危险买高价粮,被人背后放冷箭写控告信。地委、省委震惊了,破坏统购统销,给共产党丢脸,工作调查组立即进驻了兰考。当干部群众为他们的好书记求情的时候,感慨万千的***眼含泪花,那画面让方建设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人民的好书记有他的老百姓敢于请命,可他的父亲呢?他父亲没这么幸运,他被吃饱了肚子的人差点整死。方建设记得,打小父亲就时常说,他的一切都是共产党给的,没有共产党,他只能是个放羊娃。

    那个时候,方旭突然感到自己就像一头陷入困境中的野兽,四下里都是陷阱和明枪暗箭,由于性格耿直,他得罪了一些不该得罪的人,成了众矢之的也就不奇怪了。

    子惠更是忐忑不安,坐卧不宁。

    可悲的是方旭一点也没有体会出阶级斗争的味道,更没有感觉出“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就是大风暴将要来临的信号。

    当家的被靠了边,子惠的眉锁成了疙瘩,全家人头顶的天乌云密布。

    子惠独自感叹:“好人不能做啊,这就是善良的报应!”

    方旭彻底被发配去了几十里外的农场,当了那里的书记。子惠因兄长的事害了怕,她深恐自己的男人想不开,拽住他的手不放。

    方旭宽慰她说:“回去吧,我永远都不会走那条绝路的。”

    当家的走了,同时他也带走了子惠的心。自此,子惠整天为他担惊受怕。她原本是想带孩子们一起去农场陪当家人的,但那里没有学校,她只能留下来。

    几天后,局机关大院也将子惠一家扫地出门,他们被安置到了棚户区三间破旧的平房里。

    这个时候子惠的心完全在自家男人的身上,只要男人平安,哪怕住狗窝、睡猪棚也行。简单地收拾后,子惠领着孩子们到了新家,四岁的建丽进去一看扭头就走,子惠问她去哪里,她说,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家。子惠说,这就是咱们的家。可建丽不干,哭喊着要回原来的家。

    这阵子惠心里很烦,建丽哭闹,她在气头上动手打了孩子。建兰赶忙过来抱走了建丽,其他孩子一见都默不作声地开始整理东西,忙这忙那去了。

    子惠坐在边上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