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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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4)

    出差到大窑山的宋秉宽给方家送来了几斤挂面和一包饼干,说是白雪从西安探亲时带回来的。也就是这些挂面帮子惠度过了坐月子那段最为艰难的时光。不是说那个时候完全揭不开锅了,粗粮杂粮倒还是有一些的,只是得精打细细才能熬过眼下的困难日子,如果谁家彻底断炊了,那只有等死了。

    那盒饼干子惠留给了年幼的建军,他的身子骨有些弱。可这让建国更加记恨上了子惠,认为继母偏心眼,只偷着给弟弟妹妹们吃,他还鼓动建兰去偷。建兰说,不是这样的,妈妈坐月子,不然哪来的奶水喂小妹妹呀,妈妈也给我一块饼干,我没要。建国却说,原来你吃了她给的饼干才替她说好话。建兰急了,没有的,我没要。建国还说,难怪你叫她妈妈,她对你也偏心眼呀。这回建兰生气了,骂他道,方建国,你不是人,妈妈对我们那么好,你没良心。

    大窑山盛产煤炭,冬天的天很冷,家家户户都盘有炕。虽说眼下已经是春天了,坐月子的子惠还是让建兰把炕烧上了。躺在热炕上的子惠见小建军正在看她给未满月的建丽喂奶,眨巴着眼睛抿嘴。

    “建军,来,妹妹的奶你也吃一口。”

    建军摇头,说他吃了妹妹又该哭了。

    母亲摸着小建军的脑袋疼爱地夸奖说:“我的建军长大了,知道让妹妹了,像个小哥哥样。”说着她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一块饼干递给建军。就在这时,挖野菜回来的建兰走进来,子惠又拿出饼干,但建兰不要,说她都长大了,给弟妹们吃。建国从半开的门里看到了子惠手中的饼干,转身摔门而去。

    那些日子方旭不在家,他去了很远的一个矿上指挥掘井,等他一路风尘回到家时,子惠已经出月了。

    子惠埋怨道:“你还知道有个家?你知道有老婆娃娃?”

    方旭满脸的歉意:“你看我这忙得……我走时安顿赵英子了。”

    子惠打断了他的话:“你啥时说过空闲了?你看人家哪个局长像你一样忙得不顾老婆娃娃的死活?”

    方旭挠挠头,嘿嘿笑着不啃气了。

    子惠唠叨归唠叨,唠叨的同时还是从男人身上扒下变了色的脏衣服拿到河边去洗。被赵英子看见了,一把从手中夺过,说嫂子你刚出月子不要命了,会落下病的。等子惠从河边回来,方旭已经睡在炕上鼾声如雷。方旭这一觉竟睡了一天一夜,看来他真是累坏了,倒心疼得子惠不知说什么好。

    方旭睡醒后,子惠让他在家好好休息几天,但方旭说眼下整个矿区吃饭成了个大问题,一大摊子事还等着他去处理呢,哪能有空闲休息,反怨子惠不把他叫醒。

    在去单位的路上,方旭遇见去挖野菜的赵英子,听她说了建国的不近人情的事,气得方旭的浓眉躜成了疙瘩。回到家他对子惠说,干脆把建国和建设都送回陕北老家算了,毕竟在乡下灾荒好度一些。子惠不同意,说不能让孩子们再去受罪,那样建国还以为是她出的主意呢,还不记恨死我。

    方旭也不再坚持,他没有心情去过多地关心自己的小家,在他的脑海里整天都在思考如何能弄到粮食。全国到处都闹饥荒,甚至连开往秘密基地运送专用物资和粮食的火车专列都被沿线的老百姓抢了,克服目前的困难看来只能依靠自己。在局党委会上,大家除了唉声叹气,再没别的办法。这样的会还不如不开,宣布散会后,方旭走进了书记的办公室,提出了拿木材换粮食的想法。

    “不行,那可是支护矿井用的坑木,这样做等于是犯错误。”书记拒绝的很干脆。

    “那我们不能眼看着大家挨饿呀!”

    “困难是暂时的,我们这样做的后果你想过吗?”

    “那你说咋办?”

    书记不可能有好的办法。

    趁休息日方旭拽上总务处长冯怀玉提上猎枪上了山。转悠了一天,不知翻越了几座山,寻觅了多少草丛,总算没白辛苦,猎到了一只兔子。

    多日来阴沉着脸,眉锁成疙瘩的方旭高兴地咧开了阔嘴,他对冯怀玉说,咱有肉吃了,等回去让你嫂子拾缀了,喊英子和冯璐也一块来吃。

    然而这只兔子家里人根本连毛都没见上,他给了一个叫薛旺财的人。薛旺财是局机关的食堂管理员,方旭打猎回来时,听说薛旺财的老娘病饿交加归了天,他有些不相信。一个身为食堂管理员的人,老娘被饿死,这几乎是奇谈。他带着疑问和冯怀玉走进了薛旺财的家,望着那一大家浮肿的人,方旭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眉再次拧成了一个结,心里更是堵得喘不过气来。同时他也多了几番感慨,也只有在真正的共产党人身上才会发生如此感人至深、为之垂泪的事情来。他让让冯怀玉把那只野兔悄悄放在薛旺财家的厨房里,脸色愈发凝重地出了门。随后跟出的冯怀玉说,薛旺财家真是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

    那会,方旭想起了在陕甘宁边区时首长讲过的一个红军长征路上的故事,在翻越夹金山时,由于缺少衣物,有一个老红军被冻成了冰雕。首长大怒让军需处长来见,说军需处长失职该枪毙。当有人轻声告诉首长,这个被冻死的老红军就是军需处长时,首长惊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每当首长讲到此事,都会感慨万分地说,多好的同志啊,共产党有这样的军队将战无不胜。

    方旭在这年的春天也感慨了一次。

    从薛旺财家出来后,方旭驾上一辆吉普车,在旷野里疯跑了一段后,冲天放了一通猎枪,思忖拿木材和煤炭换土豆的决定。

    冯怀玉很为老领导的决定担心:“局长,这恐怕不合适吧,木材是工业物资,你三思,不要为了大家让你在这上面犯错呀。”

    他定定地望上了远山。

    他相信困难会过去的,共产党没有克服不了的难关。当年在陕北时比这还困难,可再难也没有把共产党人吓跑,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共产党不但硬是闯过了难关,而且出人意料地在短时间里坐上了江山。这就是共产党的性格,更是共产党克服困难战无不胜的豪气。

    饥荒还在继续。为了活下去,人们不顾一切了。整个矿区偷盗成风,偷盗的人被抓住,脖子一梗:“你们法办好了,蹲班房还有口饭吃。”

    深夜,身为总务处长的冯怀玉偷偷给方家送来了几斤玉米面。

    “嫂子,不敢让方局长知道,他那脾气你是清楚的。”

    可整个矿区的人咋办?矿区大量减员,许多家在农村的矿工受不了饥饿不辞而别。方建设和伙伴们去附近的老乡家偷鸡,结果被老乡打得鼻青脸肿,小伙伴李俊在逃跑时爬高跳墙,腿被摔成骨折。那年月,粮食在孩子们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身为局长的方旭沉思了。经过长时间的苦思冥想,他一咬牙,豁出去了,为了矿井不瘫痪还能出煤,为了不让悲剧重演,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决定用煤炭和木材到山里换粮食。他只给书记打了个招呼说:“救人要紧,犯了错误你当作啥都不知,由我老方顶着。”

    从大山深处换回了几车土豆和少许谷子以及一部分萝卜,除少量分给有家的人以外,大多的全放在了食堂。

    干部工人感动得泪水涟涟,只差喊万岁了。

    可有人吃着违纪换来的食物却把方旭匿名告到了省里,很快工作组进驻了大窑山。

    事情用不着遮掩,一切很明了。在党委会上,方旭把责任全部承担了下来,副局长张志林站出来说,不能全让方局长一个人担当,这事其实全体班子都清楚,相应都要承担责任。可书记却说,事前他并不清楚,只是东西拉回来了才听其他同志说的。

    脾性耿直的张志林拍案而起:“你敢说你不知道?”

    “你、你这……”书记脸涨得通红。

    方旭制止了发作的张志林。

    “张志林同志,你要注意你的态度。”工作组组长提出了批评。

    最后的结论是对方旭在大窑山矿区进行通报批评,停职审查。为明哲保身,书记保持了沉默。张志林为方旭抱屈,这算什么事呀,真是混账透顶。这话不知他是在骂谁。

    心地明亮的方旭不后悔,这没什么,只要不做损害党和国家利益的事就是背再多的处分也不怕。有人为老方头鸣不平,夜里在书记的门上泼上了大粪,意思是你去吃屎吧。

    审查结束后,方旭接受了处分,被降成副局长,而且是最后一位,分管后勤工作,局长暂时由第一副局长张志林代理。

    接着,总务处长冯怀玉不知从哪搞来了一车大白菜,方旭夸奖他道:“对,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共度难关。”他同时告诉冯怀玉,这车白菜全部分给几个矿上,机关一颗都不能留,包括你自己。但冯怀玉还是偷着给局里的几个领导每家送去了两颗白菜,倒是给自己家没留一片菜叶。

    谁知在饭桌上方旭手伸向篮子里的煮洋芋时,看见子惠端上来的炒白菜,他愣住了,既而明白过来的他大发雷霆:“退回去,我方旭就能搞特殊?这么多人都在挨饿共度难关,我老方家的人就不能挨?这个头不能开,而且这是个很坏的头!”

    子惠委屈、难过地抹眼泪,孩子们惊恐地往墙角缩。

    火发完了,他觉得不能这样对自己的老婆,她又有什么过错。他对子惠轻言道:“把剩下的白菜送回去,吃了的要算成钱。我作为一个领导、尽管现在已成为最后一位副局长,也不能开这个头,这的确是一个很坏的头!”他的语气不高,但透着不容商量的严厉。

    识大局、明事理的子惠懂得自己男人身上的责任和压力。

    当子惠用床单布裹着那剩下的一颗白菜出了门,咬着牙关的方旭感到心酸,差点迸出泪来。他坐在那里思忖:出现罕见的天灾这都怪可恶的老天爷不长眼,难道这里面就没有人祸的因素?他不解了,想不出个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