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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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2)

    出铁水了。

    通红的冒着火焰的铁水喷发而出,就像火山爆发涌出的岩浆流,顺着地壳裂隙喷发而出一样,流入地面,再沿着那条小沟渠,红彤彤的铁水流进模型里。所有人兴奋了,红黑的脸膛洋溢着自豪感。

    可以坐下来歇歇了,喘口气将脸上的汗水用手抹一把,身上的汗水顺着男人们光溜溜的脊背流到裤裆里了,任自己蒸发。女人们的汗衫湿透了,随着炉火的慢慢熄灭,初冬的夜晚,在寒冷的北风冲击下,人们的热身子顿时变得冰冷,宛如一盆冷水从脖子倒入,刺激得大家不由地打起寒颤,并伴随着喷涕猛发。

    太累了,坐在风箱边的子惠和赵英子裹上棉衣睡着了,一切喧嚣都在梦萦里消失了。

    局领导前来视察,方旭看到子惠在清冷的夜风里酣睡,心疼起了老婆。

    灵凤来信了,说家乡办大食堂,铁锅、铁铲、铁勺都拿去炼钢了,有的人咣的一下就把箱子上的铜锁片给砸了下来,然后拎起来就往铁炉子的地方跑。她说,步入了共产主义,大家一起吃饭,放开肚皮吃,不要钱。但看着白生生的馍馍被糟蹋,心疼,不爱惜粮食,若遇上年景咋活呀。好在这种日子持续的不长,大食堂关了,因为没有吃的了。

    每到深夜,许多人已经入睡,负责拉风箱的兰子惠却没有停歇,她抬头看着被高炉映红了的天空。那段时间,大窑山没有夜晚。

    一个男人被打成“右派”的妇女精神恍惚,掉进了循环水池,其实水的温度不至于烫死人,但没人听到喊声,或许她根本就没叫喊,等人发现打捞出来时,她已经死了。

    许多年以后,当子惠给儿女们讲起当年的干劲,心里依旧激动。可儿子建军却说,你们的壮举纯粹是劳民伤财,浪费了过多的资源。子惠相信儿子的话,心里或多或少会感到遗憾。

    那时到处“插红旗”,“卫星”满天飞。与宣传报道的“狂躁”堪称兄妹的就是诗歌,满街都是“诗人”,写诗成为任务,催生了数不清的“新民歌”。老辈人讲,当时脑子里除了想着吃饭、睡觉、干活,就是绞尽脑汁“诌诗”,语不惊人死不休。个别文章不适当地、无分析地宣传苦干、拼命、加班加点。……尤其突出的是“一股硬劲”的文章,说工人“在数九寒天里,扒了衣服光脊梁”,从天蒙蒙亮干到天黑,忘记了天寒地冻,觉不得肚饥口渴。对加班加点的报道,多数都没有讲清是在特定条件下的需要,反而往往强调是“十数年如一日”。

    在三矿,一位井下的掘进队长被大窑山矿务局树立为“劳动模范”的典型,他打炮眼、铲砂石,放下铁锹又推煤车,巷道里到处留下了他四十二码鞋印。特别是被电台宣传后,他觉得自己做的还很不够,在井下奋战三天三夜,最后昏倒在掌子面上。

    当时在“三面红旗”的指引下,一味追求生产高指标,大窑山矿区和全国一样,大搞“土法上马”和“土洋结合”,基建矿井和小煤窑并进,使得原本的建设程序被打乱,设计也陷入盲目状态。同时掘进中的四对矿井修改设计方案按水力采煤施工,严重脱离实际。这期间加之贯彻执行“先井下后地面,先生产后生活”的建设方针,严重忽略职工生活设施建设,致使矿区公用工程不配套,对未来欠下了许多需要弥补的老账。

    那时正值“反右”刚结束不久,没人敢站出来说真话。包括方旭在内的一班人,都对大干快上跨入共产主义社会充满激情,理智错误地给情感让了道。即使像沈德鸿这样的知识分子也随波而流,反对“三面红旗”意味着啥,谁都清楚不过。当然像方旭他们那些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大老粗更不会提出异议,不但是制定者,更是彻头彻尾的执行者。他们被激情燃烧,错误被执行的越彻底,离真理越远,没人为自己的决策真正冷静下来反思过。由于对水文地质不了解,再加上长年受煤层和油页岩自燃的影响,致使岩石长期在高温和压力作用下,空隙率变大,裂缝发育成良好的透水层和含水层,淹没了刚刚投入使用的三号井。直到多年后,方旭每每回忆起那个火热的年代,不禁摇头:所有人的头脑发了高烧啊!

    一九五九年在全国煤炭设计会议后,认为水采不过关,此类设计方案全部被否决,按水力运输设计施工的巷道为矿井改造留下了极大的隐患。特别是庐山会议后,虽说这些不讲求科学的做法被高层给予了纠正,但正如奔驰的列车,想马上停下来何其容易。好在总算开始制动了,不然谁能预料出前景会是什么?!加之那时的矿区总体规划设计多变失误,造成局本部和一些配套工厂布置在塌陷区,民用建筑和工业设施交错布置,水泥厂和铁合金厂坐落在住宅区的房前屋后,污染严重。多年后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到处的墙壁裂缝,建筑物沉陷,痛心已没了任何意义,搬迁成了唯一的选择。

    那个年代,更有甚者出现在农村,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口号下,“捷报”频传,一九五八年的《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报导了“湖北省麻城建国一社出现天下第一田,早稻亩产三万六千九百多斤”的消息,九月十二日《广西日报》登了环江县亩产十三万斤的消息,并登有三张小孩在禾上面爬来爬去也掉不下来的照片,被《人民日报》转载。这消息传遍全国,人们惊呆了,天下真有如此奇迹么?在许多人的脑海中产生了许多疑问,这有可能吗?但这是党报登的,并有照片,党的领导机关发贺信祝捷,难道党报会说谎吗?人们只有跟着相信了。那句违背科学的口号在大窑山也出现了:无煤也炼焦,无焦也炼铁。大窑山煤炭不具有结焦性,有人头脑发热,这条标语醒目地用红油漆被刷在了墙上。

    不用多久,短命的土法炼钢寿终正寝了。

    当新年来临的时候,炼钢厂一片静悄悄,往日缭绕的煤烟和喧嚣不复存在,被炼出的铁称烧结铁(其实都是废品),一部分运往大钢厂回了炉,一部分遗弃在原地,无人问津,成了绊脚石,和残渣砖瓦一起被纷纷扬起的土尘与冬日飘起的雪慢慢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