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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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1)

    天还没亮,子惠掀开被窝起床,方旭问,这才几点,外面黑着天呢。

    子惠说,我都听见房后的脚步声和婆娘们的说话声,再耽搁就迟了。

    大窑山和全国一样,都在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不久前的局党委会上,书记传达上级指示并提出了大窑山要认真贯彻执行“以钢为纲,全面跃进”的号召,大炼钢铁势在必行。

    早在一九五七年的冬天,毛泽东在访问苏联的时候,说中国十五年赶超英国。这个目标即使太高,也毕竟是十五年以后的事,而到了一九五八年夏的北戴河会议,却要求若干项基本工业指标在一九五九年就赶超英国,其中钢产量要比一九五七年翻一番,达到一千零七十万吨。毛泽东定出的这一指标,并不是凭空想象。他本来是很慎重的,六月份召开钢铁生产协作会议的时候,他反复询问东北、华北、华东、华中各地区的生产情况,生怕把指标定高了完成不了。但各地区的汇报都很高,光华东地区就提出了四百万吨钢的指标。华东就能完成百分之四十,东北比华东实力雄厚多了,一千多万吨全国还完成不了吗?

    不得不说,是下面的人把领袖给蒙蔽了。在此之前,***反冒进的正确思想被压制,到这个时候,没有人敢站出来仗义执言,秘书胡乔木把一千零七十万吨钢的高指标写进决议中。

    于是,数千万人民立即被动员起来,投入到大炼钢铁、超英赶美的创世纪狂热中。客观地说,大炼钢铁是当时积极向上的中国豪情使然,也是落后中国的发展焦虑。北戴河会议是头脑发热的“高烧”会,***、陈云、薄一波等人都不得不说了许多违心的话。因为毛泽东逼得很紧,陈云在工业书记会议上不得不反复强调抓钢铁生产计划的落实,甚至说出“土炉子是关键”的话。在这次会议的总结发言中,传达了毛泽东一个惊人的想法:要破除迷信,美国算不了什么,用不了一二十年,苏联可以变为两个美国,我们可以变为四个美国。

    大窑山也要大干快上,但前提是首先要保证煤炭满负荷加足马力生产,绝不能因炼钢而耽误了主业。这样,能抽出来的职工就很有限,只好发动家属,为火热的社会主义革命添砖加瓦。

    党高官的老婆是有工作的人,他不好说什么,拿眼睛看方旭。方旭站起来第一个在会上了表了态,支持局党委的决议,回家就动员自己的老婆走出家门,随时去炼钢厂报到。既然局长带了头,其他干部也同样激情澎湃,说社会主义大家庭不能养闲人。个别有不同意见的人不好再说什么,照做就是了。

    其实不用动员,那些闲着除了服侍丈夫和孩子的家庭妇女们更是热情高昂地恨不得立马就去上班。仅仅几天时间,到筹建中的炼钢厂报到的就已经达到了预定的一千五百人,加上各厂矿和其他机关部门抽调的五百名职工,两千人的庞大队伍浩浩荡荡开进了坐落在离局机关十里开外的炼钢厂。

    要上班了,子惠和众多的妇女们一样很兴奋,她告诉还躺在床上没起来的当家的:“你可不知道,我们这些家属们有了工作积极性高得很,连瞌睡都少了。再者说,我是方旭的老婆,怎么也不能落后啊。”

    方旭嘿嘿笑了。

    子惠推开里面的屋子,看见建国和建设哥俩睡热蹬掉了被子,她一一给重新盖好。又进到小套间,建兰和建华在睡梦里呓语什么,含糊不清,子惠一笑,轻轻退了出来。

    简单的洗漱之后,随便吃点东西,子惠准备出门,看一眼睡在方旭身边的小儿子建军,想给他喂口奶,但孩子还在熟睡中,又不能把他弄醒,只好撩起衣服把积攒了一夜的奶水用手挤在碗里。

    子惠吩咐当家的:“等建军醒了,你给他热一下,喂吃了再送托儿所。”

    方旭说:“建军都一岁多了,该给他断奶了。”

    子惠说:“我还有奶就让他吃好了,这么好的奶何苦浪费掉。不给你说了,我要走了,已经比别人迟了。”

    “赶紧去吧,在工作上可不能丢脸,不然看回来我咋收拾你。”

    子惠一笑出了门。

    炼钢厂到处是热气腾腾、狂呼喧叫的场面。蔚为壮观的土法炼钢炉如森林般拔地而起,缭绕的烟雾弥漫了开阔的河谷地带。土高炉制作较简单,炉膛内层是由耐火砖砌成,外层是普通建筑材料红砖砌成,再从河滩里捡一些石头堆码,高炉就起来了。一个土高炉往往是十几个人一拨,轮流炼钢。土高炉外面还设一个大风箱,需要一个人不停的拉,有人往里面扔生铁,还要有人负责燃料。由于全国各地都在大炼钢铁,鼓风机成了紧缺货,虽说配备了一些,但还不够,只好让木工赶做了一批大型号的木质风箱。

    在炼钢炉前,拉风箱的活相对轻松一点,负责现场指挥的领导把这活安排给了兰子惠。巨大的风箱子惠一个人拉起来很吃力,领导又把冯怀玉的老婆赵英子给指派了过来。

    赵英子问子惠:“听人们说,明年咱们就能跨入共产主义了,是真的吗?”

    子惠说:“可能吧,就是不知道这共产主义是啥光景。”

    赵英子说:“前几日收到老家的来信,说狼山已经开始吃大食堂了,顿顿都是面条和白馍馍,还有肉,那日子比过年还吃得好。”

    “是吗,那可真是好,明年咱们也能过上那好日子了。”

    工地食堂那边传来杀猪的嚎叫,子惠和赵英子不约而同地望去。

    “好啊,咱们也能吃到肉了。”赵英子砸巴嘴。

    子惠看她那馋样,笑了:“就像八辈子没见过荤腥,至于那样嘛。”

    赵英子不好了意思,低声还是说了句:“你别说,还真馋了。”

    到了中午吃饭时节,赵英子到食堂打饭去了,子惠一人在拉风箱。这时她分明听见了孩子的哭声,抬头望去,托儿所的阿姨抱着建军快速地奔了过来。

    建军哭得嗓子都哑了,子惠心疼地赶紧接过来。

    “快给喂了吧,你这娃脾性太大。”阿姨还在气喘吁吁没缓过劲来,就帮子惠拉起了风箱。

    “谢谢你,这么大老远还劳你抱来。”说着话,子惠也不管旁边有没有男人,撩起衣服就给建军喂上了奶。

    有了奶水,建军不哭了。

    到了第二日,子惠一直没有等到阿姨抱建军来,她知道一定是方旭给阻拦了。昨夜回去,方旭为建军吃奶的事批评了子惠几句,说谁家都有孩子,如果都被阿姨们抱到工地上喂奶,那成了啥?更何况只有建军一个娃搞特殊,被人会怎么看,你不长脑子?

    吃了午饭,子惠忍不住往来路张望了几次,尽管她知道阿姨不会抱建军来了,但做母亲的心牵挂待哺的小儿。她能想象得出,没奶吃的娃娃撕心裂肺地哭成了啥样。

    奶一时涨得难受,子惠给赵英子说了声去方便一下,边急匆匆去往没人的墙后,解开衣衫把奶挤空了。一股一股的奶汁迸射出去,划一道短促的弧线,被干渴的土壤吮吸了。

    子惠感到太可惜,有些难过,忍不住掉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