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信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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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2)

    山道上,方旭携子惠走来。

    他要去看一个女人,那个叫灵凤的人一直让他牵挂。过去的恩德令他无法忘怀,每每想起当年的情景都让他感动。多年后看到舞剧电影《沂蒙颂》,方旭脑海里的灵凤就如同沂蒙山里的红嫂。至于少年懵懂的九娃是否走进情窦初开的她心扉,就无从知道了。

    他曾对她说过,“好好过日子,等打下了江山我再来看你。”可后来工作繁忙,等再次来,十多年过去了。

    他来了,那未曾改变的窑洞让方旭怔怔地站在院门口难过的说不出话来。子惠看见,一个脊梁曲弯了的乡下女人用混沌的眼打量到了家门口的人。难道他就是当家的时常念叨的灵凤姐姐?一张枯柴般的脸没了光泽,盘在脑海的头发却一丝不乱,虽说衣襟缀了大补丁,但干净整洁。

    到底是认出来了,灵凤那污浊的眼里飘忽出了不多见的亮色。生活的苦使她连喜及的泪都没了,多子多女的确压垮了她。他能指责她生育了八个儿女吗?人多力量大,这是***的话。何况她从前是那么地勾人魂魄,极度贫乏的苦焦生活使她的男人又怎能干熬着不在她肥沃的土地上频繁地耕耘呢?那个岁月里,越是穷乡僻壤越生产孩子,男人和女人炕上的情事或许成了庄稼人最为解脱苦难、寻得片刻欢娱的乐事,不然生活真的没奔头了。

    岁月无情。他为她过的苦焦的日子难过,甚至为之垂泪。正如开国总理***后来重回延安时伤心哭泣一样,方旭的心也在落泪,是我们把工作没有做好啊!

    也就在那会,方旭决定带走灵凤的二女儿兰兰,再不帮这一家子人,他的良心都无法安宁。他对子惠说,对待兰兰要像咱们的孩子一样,绝不能给她脸子。子惠说,我知道,我是哪种不懂情份的人嘛,何况我一嫁给你就做了后妈,我嫌弃过建国吗?方旭不忘夸婆姨几句,你心眼好,我记着呢,以后给你修个功德牌坊。

    故乡留在了身后。

    离开陕北,方旭和子惠去西安看望兄嫂兰子恩和吴玉芳。就在西安停留的那几日,方旭无意中见到了刚刚担任了燃料部副部长的陆沛,他们在招待所整整长谈了一天。子惠知道,这下方旭又该蠢蠢欲动了,正如宝剑遇到识货的英雄会在剑鞘里格格作响。果不然,返回后不久,方旭便被安排担任了刚刚成立的、地处大沙河谷地的大窑山矿务局局长。

    方旭走时原本是想带走宋秉宽和白雪夫妇。但宋秉宽谢绝了老领导的好意,说他还是留下来的好。方旭尊重他的意见,也明白他的意思,在领导的羽翼下,他永远都不会有长足的进步。倒是总务科长冯怀玉非要跟随方旭去大窑山,他答应了。

    白雪抱住子惠的双肩,不舍中哭泣的很是伤心。

    好在那时家当并不多,几只大木箱一装,一辆卡车载着他们上了路。

    送行的众人散去,唯有白雪站在高坡上,直到远行的卡车消失在山的那边,她还在伫立。

    大窑山据史料记载,在明洪武年间这里就已经开始了煤炭开采。经过几百年反复、断续的挖掘,到现今,整个大窑山从小煤窑存留的遗迹来看,星罗棋布、有迹可考的就有一百一十三处。完成社会主义改造后,所有的煤窑收归国有,省内第一家矿务局应运而生。方旭就是在这种大背景下走马上任的。随即矿区总体开发的帷幕拉开,大建设全面铺展。接着,浩浩荡荡的专业工程人员开进了大窑山,顿时从未有过的喧嚣充斥着沟壑、井巷。按照“边建设、边基建、边生产”的三边方针,大窑山人发扬艰苦创业的精神,夜以继日地忘我奋战,用不到一年的时间改扩建旧巷,一条年产三十万吨的简易井在国庆节前竣工投产。彩旗飘扬、锣鼓喧天,兴高采烈的人们载歌载舞。新铺就的轨道载着披红挂彩的崭新矿车在钢丝绳的牵引下,扭动着驶向了大地深处。

    一串串鞭炮炸响,迸起的纸屑落了方旭一头一身,他更是被这感人的场景激动着,兴奋着,满脸皆是说不出的自豪与幸福。

    那时不兴庆典、设宴,晚上回到家,方旭让子惠多炒了一盘鸡蛋,让儿子建国从合作社打了一壶散高粱酒,喝得舒坦、尽兴。

    然而,矿井仅出了一天的煤就被迫停了下来,原因是地下自燃的煤火根本无法作业。不但移交的一号矿井封闭,正在扩建施工的二号井也几次因地火停止掘进。

    “什么,地下的煤着火,而且多处起火?是自燃,不是反动派故意破坏?”

    总工程师沈德鸿用肯定的话回答了他的疑问:“是自燃,局长同志。”

    “这是为什么?”他满怀疑虑。

    沈德鸿说:“全是小煤窑老空区遗留的隐患。”

    “来自老空?”

    “对。”沈德鸿进一步说明:“大窑山自明朝开采以来,小窑纵横交错、相互串通,整个煤田千疮百孔,无序的开采使煤田破坏面积达百分之三十以上,有些井田已达到百分之六十以上,按这个比例,实际上这部分井田已经没了开采价值。小窑老空一般十至十五米,宽十二至四十米,分布于煤二层中上部。老空内存有大量具有开采价值的虚煤,进入空气后,氧气聚热,极易发火,从而形成火源。”

    “那有办法吗?”方旭满眼都是期待。

    “有,只能用水沙灭火。”

    “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困难总比办法多,我就不相信这点困难会阻止住我们共产党前进的步伐。马上布置下去,制定出方案,立即实施。”方旭果断地下达了决战的命令。

    水沙灭火法很快见了效,方旭高兴地对沈德鸿说:“行,不亏是知识分子,脑子里装的东西就是多。好样的,你可是为咱大窑山立了大功。”

    然,水沙的局限性凸现了出来,水气蒸发后,老空依旧复燃。

    方旭把目光再次投向了总工沈德鸿,这次他没有看到期望中的答复。

    沈德鸿说:“这是个难点,需要时间。”

    方旭不悦:“可时间不等我们呀,我就不相信这小小的火能捆住我们的手脚。走,我们下矿,实地调查小煤窑情况。***说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倒要看看这地火到底有多厉害。”说完话方旭把腿就走。

    “方局长,井下险象环生,太危险了。”有人阻止住了他。

    “闪开!我去井下危险,那么我们的工人兄弟就该欲火奋战?他们是孙猴子不怕火?”

    巷道低矮,弓着腰稍不留意就撞上头顶。解放前,无论是国有还是官僚资本企业、私营企业,采煤方式十分落后,全用手镐掘进,且无支架。巷道将煤层切割成不规则的块状,然后自上而下形成放大棚高落式采煤,大块煤被工人背出,碎末煤被遗弃填于老塘,老空便形成了上下小、中间大的卵形原始形态。

    下到一定的程度,热浪已经使方旭他们无法再前行,无奈只好返回地面。

    坐在巷口小息,方旭和他的同仁们也没能想出个好办法。他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沈德鸿,沈德鸿的眼睛在回避。

    方旭几近绝望,他问其他同志:“我们重新改扩建的一号井现在情况怎样?”

    管生产的副局长向他汇报道:“按照设计,在避开老空后,仍旧不时发生自燃,工人们头顶明火、脚踩老空进行冒险作业。”

    方旭亲的眉拧成了一团。

    他站起身,不声不响地往远处的一号井走去,其他人表情沉重地跟他再次下到了工作面上。

    烟气呛人,热浪逼人,面对工作中汗流浃背的工人,方旭难过地潸然泪下。

    “停止生产,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我们的阶级兄弟同样是人啊,不管他们的死活,我们和国民党有什么两样?撤,全撤出地面。”

    那些日子里,井下是火,方旭满脑子也是火,一闭上眼睛就全是头顶明火、脚踏老空的工人兄弟。同时他也为浪费国家资源而痛心。他是搞地质出身的人,国家每年花那么多的钱找个矿多不容易,不能就开采百分之三、四十就算完事啊,这样开采,我们这块土地上还能有多少资源呢?就是为了避开这个多年来破坏性开采遗留下来的老空,按照设计,从煤层底板以上四至八米内分层开采,上部十米左右煤层全部丢弃。这能不叫人心痛?

    方旭步出家门,站在巷道口长时间地发愣。这些日子里,为了提高煤炭资源的回采率,他已经下令提高层位,过老空进行开采。就这因着火而被迫停工,或因工作面垮塌而以失败告终。多次试验后,只得回到原设计路子,在老空以下,沿用煤皮假顶和长壁漏斗等落后工艺进行采煤。由此报废巷道近一千五百米,封闭回采工作面三十一个,冻结煤量二百五十万吨,生产时常处于半停产状态。

    怎么办?

    方旭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常常半夜站在窗前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发怔。

    子惠担心了,为他披衣,和他一同煎熬。

    在局党委会上,经过反复研究,认真总结分析了影响生产的各种因素后,针对回采量不足、采掘失调、采煤方法不合理、生产事故多、发火严重等问题,方旭明确指出了造成这一系列矛盾都集中在一个“火”字上,解决了这个问题,其他问题就迎刃而解。会上果断提出了“灭、掘、采”的方针,把防火、灭火放在头等重要位置。会后,方旭亲自组织了由工人、领导干部、技术工程人员组成的“三结合”调查小组开始了紧张而忙碌的且富有成效的工作。在否定水沙灭火的基础上,方旭责成沈德鸿牵头,一定要突破这个瓶颈。经过反复试验,攻关小组成功提出了黄泥灌浆法。此办法是选择粘性较强的红粘土,经过浸泡、配浆、滤浆等工序,将红泥浆通过管道注入灌浆区域,经脱水后沉积在老空区及发火区,起到防火灭火、充填老空、胶结虚煤、降温除尘、排除瓦斯等作用,在试验中还创造了利用小窑口向老空灌浆、打钻灌浆、密闭灌浆等先进方法。自此,小窑老空“禁区”被闯关成功,通过金属网假顶分层采集法,彻底打破了老空不能复采的迷信。

    方旭乐得合不拢嘴。他当胸给了沈德鸿一拳,说:“行,不亏是满肚子有学问的人,这知识多的人就是不简单。”

    沈德鸿谦虚地说:“这都是你逼出来的。”

    采用黄泥灌浆法,经过三年的奋战,整个大窑山地下自燃的火被彻底扑灭。

    方旭笑了。